素心殿(155)
“唉,陛下的脾气是越来越躁了。从前对姐姐那般疼爱,如今竟下得了手……”
“别说了,涟漪。”我打断她,“我今日哪儿也不去,就在宫里歇着。你也不必侍候我,让我一个人静会儿吧。”
涟漪叹口气,说:“那我把饭食搁这儿了。姐姐趁热吃,我过会儿再来收拾。”
涟漪出去了,房里只余我一人。
我打开精致的食盒,里面有色味俱全的饭菜汤点,可我一点儿胃口也没有。头还晕晕的,感觉想吐,脸颊火辣辣地疼,咀嚼食物会更疼。
我把那壶适口的醒酒茶喝完,借着头晕,又躺回床上,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醒来时已是黄昏,这一日就这么混过去了。房里氤氲着袅袅的淡香,我深吸一口,识出是安眠香。这香能缓解头疼,安神助眠,只是用起来有些费事,其中有三味香料需要每隔半个时辰分别点上,最后混在一起才能见效。我让涟漪侍候过一回,结果涟漪熬不到一个半时辰就睡着了,没起什么安眠的作用,白浪费了好香。这安眠香从此被我束之高阁,许久未用了。没想到竟有这般奇效,难怪一两值百金。
我感觉饿了,打开食盒,里面的吃食入口还是温的,一定有谁刚把它拿去重新热过。我慢慢咀嚼,感觉脸颊的疼痛已经缓和了许多,不似往常。我轻轻触摸,脸上的皮肤透着丝丝冰凉,分明是冷敷过。
今日这是怎么了?我边吃饭边琢磨。虽然都是小事,但是每个细节都与平日不同,好像有个人在刻意照顾我,而那人分明不是涟漪——涟漪向来懒惰粗心,不可能一夜之间转了性子。那还有谁会为我做这些呢?一定是哪个聪明伶俐的婢女一心讨好我,想取涟漪而代之。确实比涟漪强多了,若是个嘴严得用的,等我找出她,必要调到身边侍候。
从那天起,我身边莫名多出一个贴心的隐形婢女。无论我醉倒在哪里都会把我扶到床上,盖好被子。醉后起身,不管何时,桌上准有泡好的醒酒茶,温度正适口。哪怕我没能按时用膳,肚子饿时打开食盒,里面的吃食定是热的。房里总飘着安眠香的清气,让我睡得踏实,醒来神清气爽。身上若有伤处,也总在不知觉的时候被处理妥当。除了这些,还常有意外的惊喜。如果我顺口说句想吃什么宫外的小食,隔两日那小食一准会被搁在我桌上。我受了夏侯正的折磨,回来借酒浇愁,一喝发现酒已被烫过。热酒发散得快,第二天头疼就会轻得多。让我喝热酒是想让我少些难受。深秋多雨时节心情总会莫名寂寥,我时常唉声叹气。某天醒来,发现桌上多了几本书,都是市井趣闻、风俗游记、鬼怪杂谈,内容轻松诙谐,令我手不释卷,读到妙处忍不住笑出声,愁情烦绪也消了不少。每隔十天半月就有新书,我若看哪本书笑得多,下次类似的书准会多出一两本来。真真是个贴心细心的人,怪的是我竟找不出她究竟是谁。我问过涟漪,熙凰宫人手充足,已经许久没有添新婢女了。旧人都知道我的规矩,不敢擅自进入内殿。
为了找出此人,我曾试过装醉、装睡,诱她现身。她倒聪明,竟识得破。但凡我假装,她必然不出现。待我熬不住了,真醉过去,睡着了,她才像往常一样侍候我。等我醒来,寻不到半点踪影。我想不明白,这般事无巨细难道不是为了让我欣喜,进而提携的吗?一直隐而不露,倒是图个什么呢?
我开始越来越依赖她的照顾,不管她是谁,我感觉不到恶意。皇宫太大了,人多却很冰冷。原本,夏侯正的宠爱还能给我快乐。现在,我失去了快乐,无依无靠,越发眷恋这份无名的温暖。
其实,我想到了一种可能,或者说仅存的唯一可能:能自由出入熙凰宫,能带来宫外的东西,能无声息无踪影,能无处不在的,只有隐卫。
隐卫,顾名思义就是隐身的护卫,是皇宫的特产。隐卫都是绝顶高手,人数有限,不是宫里每个人都有资格配备隐卫的。除皇帝、太后、皇后和太子之外的人配备隐卫必须得到皇帝的额外恩赐。惯例是,皇帝身边有两名隐卫,其他人身边只有一名隐卫。除非死了或者重伤,隐卫不轻易换主。培养管理隐卫的地方叫隐宫,占据皇宫的一角。隐宫的负责人叫隐主,通常由武功最强且对皇帝最忠心的侍卫担任。隐主的身份是秘密,不对外公布。隐宫对隐卫们有严苛的约束,即使是被保护的主人,也见不到隐卫的真面目。
我是皇后,身边一定有一名隐卫日夜守护。他像空气一样,无时无刻不存在着,却不可触及。我其实很想问我的隐卫,为什么会从那天起开始默默地照顾我?我十分受用,同时也担心他会不会受罚,因为隐宫的规定是,若非生死关头,隐卫是不能主动现身的。
“……姐姐,欣姐姐。”涟漪唤我,“姐姐近来心情不好?怎么不爱理人,总是唤了半晌也不应一声。”
“是嘛。”我随口应着,趁涟漪还在唠叨,朝她侧过身,先左再右。果然,我在心中轻叹。
“欣姐姐怎么了?不是真病了吧?”见我神色不佳,涟漪急急用手探我的额头。
我轻轻拦住她的手,指着自己的耳朵说:“涟漪,不是我不理你,是我真的没听见。陛下左手的力道比右手大。我右耳流过血,里面嗡嗡乱响,近来越发听不见声音,想是被打坏了吧。”我尽量平静地解释。
涟漪倒屏不住哭了。
“别哭。”我劝道,“不要紧,反正左耳迟早也要坏的。我早晚都是个聋子。”那时无需动用意念去关闭耳朵,也什么都听不见了,我心说。
涟漪越发哭得厉害。我轻拍她的后背,想这丫头虽然粗枝大叶懒懒散散的,到底还知道心疼我。
我的隐卫呢?他是可怜我吗?同情主人不属于隐卫的职责吧?或者,他觉得这也是一种保护?
我不知道,因为他从不露面,更不说话。
有一次我喝醉了,对着四周大喊:“你在哪儿?你叫什么名字?为什么不让我看见你?”
没有应答。
我倒在地上哭着说:“你出来好不好?让我看看你。我想看看你……”我反复念叨着同一句话,直至醉意让我睡去。
没有人影,没有声音。
那是一个大雪之夜。第二天清晨,我在雪地上发现一对模糊的脚印,很快就消失在阳光下,仿佛不曾存在过,仿佛只为让我一见。
我忽然想起一句诗:“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我是皇后,也是唐欣;是他的主人,也是个女人。在他心里,到底哪重身份更重要?
在我心里,他不是隐卫,而是个男人。虽然不知他的名字和面目,但他让我意识到自己是个被呵护的女人,不孤独,不可悲,不会因为得不到丈夫的善待而失去活着的意义。有他在,再不堪的日子我也可以忍受下去,只要夏侯正不打死我。
可夏侯正已经变成了魔鬼。魔鬼要么被毁灭,要么毁灭一切。他渐渐失去控制,已经不满足于在瑞凤宫掌掴我,还要追到熙凰宫来施/暴。没有人敢阻止他,涟漪吓得在外面哭着发抖,别的婢女更是躲得远远,生怕惹祸上身。皇帝陛下连皇后娘娘都毫不怜惜地殴/打,对她们岂不是杀了都不眨眼。
鹿皮玉带一下一下抽打在我身上,带上的金銙击中我的头,温热的血顺着伤口涌出,黏住我的头发,糊住我的左眼。
“欣儿,你听见了吗——”夏侯正一边把鹿皮玉带像鞭子样挥舞,一边还在对我说着什么。打人也颇消耗体力,他已经有点儿气喘吁吁。
伤处流的血已经灌入左耳道,我晕晕的眼前发黑,听不清夏侯正在说什么。尚能视物的右眼在混沌中捕捉到那面大镜中的映像:镜中的女人半人半鬼、狼狈不堪,连眼珠都红了,有泪却不落,眼神里尽是恨与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