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心殿(171)
“呜呜——”一时好几个人都跟着哭起来,听得我又吃惊又好笑。
“江北苦啊,呜呜——”
“京中待陛下不公啊,呜呜——”
“战死、冻死、饿死……江北哪年不死千把人。钱粮军械,哪次给足过?太他/娘/的欺负人。呜呜——”
“要不是有陛下挡着,漠北人早杀入京城了,哪有这些年的太平。把咱们用完就弃了,哪儿那么便宜。呜呜——”
我强打精神,留意听他们七嘴八舌的言语。至圣朝的北边与漠北人的领地相接。漠北人凶残好战,不时侵扰凊凌江以北的至圣国土。明王是皇弟,比至圣皇帝年轻十四岁。至圣二十二年,至圣皇帝祝尔俣四十五岁,明王祝尔侃三十一岁。明王虽然刚过而立之年,却已经在凊凌江以北驻守了十二年。十九岁那年,明王生母忽然辞世,后宫对其死因讳莫如深,本朝实录中说是失足跌跤,摔破了头。七日后,明王被一道圣旨遣送至江北军营,此后十二载不曾回京。
那些兵士后面的话我没听到,饥饿、疲劳和恐惧让我难以支撑,在榻下昏睡过去。不知过了多久,外间的声响把我唤醒。
“本朝实录都找出来了吗?”
“回禀陛下,这边一堆都是。”是之前听过的声音。
“全在这儿了?”
“应……应该是吧。”是那个不耐烦的声音。
“嗯?”一声冷哼,四下肃静。
“陛下恕罪、恕罪。”不耐烦的声音此刻没有丝毫的不耐烦,而是诚惶诚恐地咚咚磕头,力道之猛连我隔着半间屋子都能感觉到地动,怕不把额头磕破了才怪。“陛下知臣不怎么识字,实录什么的,是与不是臣也……认不大出来。”
又是一阵磕头。
“算了,全烧了吧。”
一句话惊得我倒吸一口凉气。我慌忙捂住嘴,已经晚了。
脚步声越来越近,停在榻前。我全身僵住,连呼吸都停了。
“是自己出来,还是朕找人把你拽出来?”
我明知这句话是对我说的,一时竟不敢应答。
“这里有人?”不耐烦的声音变成了不置信。
“好几个人在此守了两天竟没发现屋里藏了个活人?”他并不吼骂,话中的分量却极重。
我自知藏不下去了。我好歹是个姑娘,不能让那些兵士拉扯。这么想着索性深呼吸几下,一咬牙手脚并用地从榻下钻出来。
“是个女的!”有人失口喊道。
我眼前先看到一双硬底长靴,称着绲边长袍,下摆上绣着龙纹。略微抬眼,腰上挂的不是金玉,而是一柄半长的腰刀。这打扮得不伦不类,文不文武不武,皇帝不皇帝,将军不将军的奇人,就是刚用非常手段强行坐上龙椅的明王祝尔侃。
“自报家门吧。”祝尔侃不动声色地说。
我努力控制僵硬的四肢,摇摇晃晃地站起身,不想露出颓相,仍不免有气无力。“下官曲雅歌,史馆编修,从六品,家住京城北峦街。”
“北峦街,姓曲?史馆监修曲虚怀是你什么人?”祝尔侃问。
“是家父。”我答。
“原来是史官世家出身,难怪一副好模样却不嫁人,当什么编修。”此言引得外间一众兵士哄笑起来。
“至圣朝有明旨,只要通过考核,男女皆可在朝中各部任职。下官是持秉直印的在籍史官。”我昂着头,把袋中的秉直印高高举起,向他示威。
“编修既然在乎尊严,为何还躲在榻下?不怕斯文扫地吗?”祝尔侃斜挂着嘴角,分明在嘲笑我。
“下官只是不想莫名死于反贼之手。”我想起毛修纂,认定自己活不得了。
“大胆!”
“放肆!”
“找死!”
一众威吓声响起,甚至有人抽出了刀剑。
“嗯?”又是一声冷哼,四下再度肃静。
“编修多虑了。朕是替朝廷锄奸,已经明令部下,只诛二品以上官员,余者关押待审。只要与奸佞无关,都会官复原职。史馆从来都是个清净的地方。朕相信,曲家和史馆上下都是良臣。”祝尔侃抖抖衣襟,径自坐在榻上,一只手支着头,另一只手指着外间成堆的文籍史料说:“劳烦编修帮个小忙,帮朕这些手下把本朝实录全都挑拣出来。”
“下官不知明王殿下找本朝实录何用?”我故意这么称呼他。
祝尔侃的脸上现出戾气。
外间又是一阵刀剑之声,被他抬手止住了。
“曲编修一直躲藏在榻下或许还不知道,先帝骤崩,朕昨日已经登基。曲编修忘了改口,这次朕就不怪罪了。”祝尔侃施恩,等着我领情。
“无储君名分,无先帝诏书,殿下这皇位得来不正,下官不能认可。”我才不领情。
“放肆!一个史馆编修,从六品的蚂蚁官,朕何需你认可?狂妄无度!”祝尔侃回复暴戾本色,不再假装宽仁。
“殿下才是真正狂妄之人。不仅狂妄,还虚伪!明明是见人就杀,还说什么‘只诛二品以上官员’这种收买人心的假话。昨日这里刚枉死了一位从五品的修纂,可见史馆也不清净。谁是良臣,谁是奸佞,还不是全凭明王殿下一人定夺?”我血气上涌,心想,不管了,死也死个痛快吧。
“曲编修是说,昨日有人在史馆里杀人了?”祝尔侃两边的眉毛都快皱到一块儿了。
“一个叫毛习坎的修纂被这些人杀了。”我伸手指着外间一众兵士,“硬说毛修纂的名字犯了明王殿下的讳。明明不是同一个字,却不分青红皂白地杀人。就算同音字不能用,也需殿下登基后以皇帝的名义颁发明旨,给臣民们避讳的机会吧?不教而诛难道不狂妄,不虚伪?”
祝尔侃的眼睛随着我手指的方向看去。“可有此事?”他问。
一众兵士面面相觑。
一个领头模样的人跨步向前,指着我大声说:“那个姓毛的就像这女的一样出言不逊,辱骂陛下,才杀了他以儆效尤的。”正是那个不耐烦的声音。
“哦?如何出言不逊,学给朕听。”祝尔侃令道。
“他说……说……”那人一时答不上来,抓耳挠腮。
“毛修纂没有出言不逊。是他说,抓人抓累了,还是杀了容易。我在榻下听得清楚。”我抢着揭发。
那人急了,抽刀欲向我砍来。
“看来你确是杀了人,不遵朕的命令。”祝尔侃冷冷一句话,吓得那人刀也掉了,伏在地上磕头,连说“陛下饶命”。
祝尔侃略一抬手,两个兵士上前将那人一左一右架起来,拖出了史馆。那人还在一劲喊着“陛下饶命”。
“你一会儿说自己不想死,一会儿又嚣张地找死,既然听见别人是怎么死的,就该想想自己会是什么下场。”祝尔侃对我说话,眼睛却看向外间,“去把实录都找出来,你或许可以不死。”
“殿下还没说,找本朝实录究竟有何用呢。”我站着不动。
“烧了。”他吐出两个字。
“下官以为殿下会说‘改了’。”我讥讽道。“殿下应知,下官宁死也不会从命。”
他斜斜地看我一眼,起身,边朝外走边说:“既如此,也不必费力找了,就全烧了吧。”
“是。”一众兵士领命。
馆外早备好了火油和火把。祝尔侃抬抬下巴,火苗就窜起来了。
我还留在馆内,无人限制我的行动,是我自己不肯出去。我是史官,守护史馆是我的职责。馆内不光有本朝实录,还有前朝上百年的宝贵史料,有些还是孤本。多少代了,连皇帝换了姓氏都不曾烧过史书。祝尔侃真够绝的。
我在馆中努力扑救,火还是熊熊地越烧越旺。我快速挑出能记住的孤本,能抱多少就抱多少,冲出去,放在火场之外,然后冲回去,再抱一些出来。就这样往返,一次比一次更难,火焰炽烈,身上已有灼痛感,浓烟遮蔽了视线几乎分辨不出哪些才是我要优先抢救的文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