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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心殿(48)

作者:悬思 阅读记录

“朕身边的人也能说赏人就赏人?虽然莲儿只是个宫女,那也是朕的女人!都不问问朕的意思?再说,宫中女子甚多,赏哪个不行?怎么就非要莲儿不可?小九如今当了皇帝,嫔妃都有几十个了。朕老了,身边就剩个莲儿贴心。没有莲儿,朕连饭也吃不下。你去跟小九说,把莲儿给朕找回来,去啊,快去!咳咳……咳咳咳……”太上皇越说越急,急得直跺脚,又招惹起地上的尘土,激得自己也咳嗽起来。

我赶紧轻拍太上皇的龙背,顺势将脸埋在他的肩窝里,一股老人特有的腥臊气侵入我的口鼻,比殿里的尘土更呛人十倍。我强忍住翻涌的恶心,一边用双手按摩太上皇的龙颈,一边凑近他的耳朵,像说悄悄话一样轻声慢语地劝道:“太上皇别动气,当心伤了龙体。太上皇挂念莲儿,那是她的福气,也是太上皇的仁义。让莲儿走,却是皇上的孝心。皇上知道太上皇近来食欲不振,专门派奴婢来服侍的。说句放肆的话,莲儿原是个缝补洗衣干粗活的,奴婢可是膳房里专门给皇上和皇后烧小灶的,太上皇爱吃的菜,奴婢全会做。皇上说了,太上皇最爱听南边的小曲儿,奴婢是淮州人,最会唱淮州的小调儿。”

一听我是淮州人,太上皇来了精神。老宫女们说的没错,太上皇年轻时就偏爱淮州女子,宫里曾经最得宠的荷妃、梅妃和兰妃都是淮州人。“朕要吃淮扬千丝,那豆腐丝要切得细细的跟头发丝一样,那鸡汤要喂得浓浓的跟牛奶一样。”

我连声应着,一通按压揉搓,总算把太上皇的脾气给磨下去了。人老了,都爱闹小脾气,这一点上,太上皇和农家老汉没有区别。

淮扬千丝很快端了上来,太上皇的胃口很小,比节食的娘娘们吃得还少。我劝他再吃一碗,他又不乐意了,“再吃朕就撑死了!还是莲儿好,朕要多吃她都不让,怕朕吃胀了难受,你倒还来劝朕。”太上皇抱怨着,居然还嘟起了嘴,露出只有孩子脸上才有的表情。我连忙哄他:“不吃就不吃,奴婢这就端走。”他却又嘱咐我:“用文火热着,许是过会儿忽然想吃。”

冬夜,北风呼号,我睡在大床旁边的小榻上,朦胧中被推醒。“桂儿,桂儿,上大床来睡吧。”他拽我的被角。

“不用,挺好的,太上皇眠浅,桂儿翻身会扰着太上皇的。”我嘟囔着,忽然脑中灵光闪现,一下子睁眼起身。果然,太上皇裹着被子缩在角落里。我伸手进他被窝一摸,汤婆子早凉了,太上皇的手脚也有些冰。老人怕冷,我怎么把这给忘了。我脱了中衣,光着身子紧紧搂住他。他也任由我脱去他的内衫,用干枯发凉的皮肤磨蹭着我。被子里都是他的气味,贴着他的身体,我被那股气味包围,不管什么,时间久了都会忘记最初的不适。他的身体僵硬又柔软,僵硬的是他衰弱的肢体,柔软的是他松弛的肌肉。人的身体该是外紧内韧的——皮肉紧,筋骨韧。等该紧的皮肉松了,该韧的筋骨僵了,身体就开始不中用了。毕竟是七十多岁的人了,我在心里叹道,享了半辈子福,已经算是保养好的了,太上皇的老态比起同龄的庄稼人来还是少了许多。当男人、女人变成老头子、老太婆,男女之别全不重要的时候,就是真的老了。太上皇就是真的老了,他的身体已经没有了进攻的意愿和征服的企图,只有顺服和消沉。我一整晚抱着他睡,就只是抱着。他需要的只是我身上的温暖,一个人形的、不会变凉的汤婆子。他的手也会在我的胸腹流连,却没有挑逗的意思,只是贪图那份温软。他似乎怕我有别的意思,总是挨一下就赶紧躲开。

太上皇虽然老得不再需要女人的肉体,可他依然需要女人的陪伴。作为天和宫里唯一的女人,每个用过晚膳的黄昏,我都会陪他坐在夕阳的余晖里回忆,回忆过去的好日子,回忆当年宫里的女人们。

“桂儿,是谁给你取的名字?”太上皇问我。

“穷人家的女娃儿,哪有啥名字?奴婢的爹娘又不识字,从来都是‘阿囡长阿囡短’的。后来,奴婢有幸进了宫,因为姓桂花的桂,就有人管奴婢叫桂儿,有了一个就有第二个,久而久之,桂儿就成了奴婢的名字。”我一边穿针引线,一边和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桂花好啊,可以入酒、入膳、入药、入诗、入画。‘暗淡轻黄体性柔,情疏迹远只香留。何须浅碧深红色,自是花中第一流。’当年朕的后宫群芳争艳,却没人用上这个‘桂’字。那些女人们嫌桂花太小,太素,不够华丽,都不稀罕这个封号,现在看来竟是给你最合适。”他竟有几分认真地说道。

我冲他笑笑:“桂儿只是个奴婢,哪里配得起太上皇的封号。”

太上皇是位喜爱花草的帝王,女人在他眼中都是花草。曾经,他心爱的女人们都被赐予花名作为封号,这是尊荣,更是赞赏。他被百花环绕,最喜欢的是“荷、梅、兰”三朵。

荷妃富态擅歌,柔声细语,软玉温香;

梅妃纤细擅舞,巴掌大的小脸儿,最招人疼惜;

兰妃清丽擅笛,一双美目顾盼神飞,不消言语,只一眼一曲,足以倾城。

荷妃清歌,梅妃曼舞,兰妃奏笛,百花齐放,便是一幅盛世繁华的美景。

太上皇陷入回忆里,脸上的皱纹因为笑意的挤压变得愈深愈明显,混浊的眼珠因为失去了焦点闪现出一丝光亮,也许是浮出了眼泪,可他的眼睛已经老去,忘记了怎样流泪,潮湿只是一瞬。人都说,眼睛与心相连,他沧桑荒凉的心,连着枯井一般干涸的眼睛。

“朕这一生,总是得到、得到。得到的太多,失去的太少,所以记不住得到的,只记得住失去的。呵呵,桂儿,你知道吗?当一个人失去了足够多之后,才会懂得欣赏失去的美好。你明白吗?咯咯咯,你这奴婢又怎会明白?”太上皇开始神经质地笑,“嘎嘎嘎嘎”,像一个被鞭笞的人在抽搐。

他笑够了,继续讲那些女人们为了得到他的眷顾如何勾心斗角,各出奇招。他如何一时兴起,为心爱的“花朵们”重修“温室”,还亲自书写下“倩荷居”、“傲梅斋”、“依兰阁”,以示恩宠。我听老宫女们说,这三处宫殿曾有过本朝最奢华富丽的排场,可惜在“田祓之祸”中被毁,如今早已荒芜,也都改了名字。

“然后呢?”我问,没有应答。

我抬起头,看见太上皇已经睡着了,涎水顺着没闭紧的嘴角流出来,挂在下巴上,喉咙里咕咕哝哝地响,既像一口咽不下去的浓痰,又像一声打不出来的呼噜。他总会这样没征兆地突然睡着,或是在夜里没征兆地突然醒来。夕阳的光辉早已消失殆尽,月亮将他蜷着的影子按在地上,拉得老长。

除了回忆和梦境,还有一样东西是太上皇的乐事,就是那几十根球杖。他退位为太上皇时,唯一跟皇上索要的就是这些球杖。皇上不爱打马球,索性都搬来给他摆弄。他也早就打不了球了,只把这些球杖当拐杖来使,每隔几天就要我全都拿出来擦拭一遍。

“手轻一些,仔细一些,这都是朕的宝贝。你看这光泽、这质地,啧啧。”每根球杖上都有繁复的雕龙,每根球杖都用厚实的鹿皮包裹着。

“这么好的鹿皮,拿来包裹这些没用的球杖可惜了。不如让桂儿给太上皇做双鹿皮靴子,再配顶鹿皮帽子?”我说。

“不行!不行!绝对不行!没有鹿皮包裹,球杖会褪色的。你这粗手笨脚的奴婢,懂得什么!”他嚷。

我心里有些别扭,故意想气气他。“奴婢懂得,人人都说田祓就是因为球技高超才当上丞相祸国殃民的,人称‘田马相’。哈哈,不懂的还以为是下象棋呢。”我手上忙活,嘴上也没闲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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