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心殿(54)
阿罗穆本想让魑族人向东,把宁朝的皇族和大官们都追回来。无奈,魑族人一入繁城,被前所未见的繁华晃花了眼,啧啧惊叹,只顾抢掠财宝,霸占宅邸,奸/淫/妇女,哪肯再上马追击。阿罗穆毕竟是新首领,使唤不动这些野人,只好由得他们在繁城醉生梦死,夜夜笙歌。
一年后,七殿下带着宁军从东边杀回了繁城。区区一年,原本骁勇善战的魑族人就被美酒和美色迷醉得走路都不稳,哪还上得了马,打得赢仗?阿罗穆一声令下,魑族人杀光了城里的宁朝人,把所有能搬得动的东西都带走,临走前放了一把大火,点燃了繁城。那场火,烧足七天七夜,焚尽了六百年的秀美。“繁城”从此变成“墟城”。
大火灭后的第四天,我回到这片废墟上,看见一座四面冒烟,到处焦黑的寂静之城。之后许多年,我都闻不了烟熏火燎的味儿,一下厨房就会头晕呕吐。奶娘说,这是被烟火气给伤了。
我是宁朝的思繁县主。“县主”是爷爷封的,“思繁”却是父亲拟的。思繁,就是思念繁城。思念,是因为一切已成过去。我是七殿下的女儿,可我从不叫他父亲,而是和所有人一样称他为“殿下”。
我的爷爷和叔伯们逃出了繁城就再也没回来。他们用带走的财宝在四季开花的东海边建了东都,命名为“花城”。墟城离西塞有千里之遥,而花城更远,有万里之遥。宁朝人不相信魑族人会再来,还是当年的论调:“魑人从繁城掳走的财富够他们用几辈子的”。所有人都说,魑族人不会再来了,只可惜,繁城终究是毁了。
在我心里,七殿下是宁朝皇族里唯一的英杰——凭一己之力,夺回了昔日的皇都和沦陷的土地,把魑族人赶回了西塞。
宁朝百姓都说,七殿下应被立为太子。
七殿下却说:“孤不贪江山,不欺父,不辱兄。孤只为这宁朝百姓。孤要重建繁城!”
我问他:“殿下,当年没人把魑人放在眼里,为何殿下坚信魑人会对宁朝不利?”
他看我,带着些赞许地说:“思繁,记住一句话,‘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一个健壮的穷粗汉却有个羸病的富邻居,一定要有很强的道德约束才能不起歹念,然而,魑人恰是不读书不识字的野人,早晚有一天会上门来抢。”
我说:“殿下是宁朝的英雄。”
他轻笑了一下,笑得有些苦,说:“孤不是。孤只想尽一个皇子的本分,保境安民,可惜却没能够。”
我说:“繁城就像一个被惊醒的美梦,虽然是梦,毕竟是美的。东都,不过是一场新梦。他们在东都,依旧沉睡,继续陷入自己编织的梦境里。”
“东风吹醒英雄梦,不是繁城是凤城。”他说:“凤凰涅槃,浴火重生。孤要重建这座城,重现昔日的胜景!”这一句话,将“墟城”变为“凤城”。
从那天起,七殿下与所有回到凤城的人一起大兴土木。“用不了六百年,只要十六年就够了,‘凤城’定会重生,超过昔日的‘繁城’。宁朝也定会中兴,如凤凰一般,浴火后将获得永生。这或许是上天给宁朝最大的灾难,也是最大的祥瑞!”他这么说。
为了凤城能早日重生,他不惜民力日夜赶工。这很危险,我有些担心。“世道变了,殿下,过去的都回不来了。”我劝他。
“宁朝人的心凉了,孤想,若是凤城建好了,人心或许就能暖回来了。”他说。
“可繁荣不是凭空造出来的。国强民富了,城市自会繁荣。繁荣是什么?是家家户户丰衣足食,安居乐业。可现在百姓连饭都吃不饱,光造城有什么用?”我知道这话说得重,可既然说了,索性说个透吧。
他没有看我,眼光投向远处,那里是昔日的皇宫,如今只剩残垣断壁。夜幕早已落下,几万民夫在月下肩挑手扛,叮当之声彻夜不停。
“思繁,你不懂。人活着,是要有口气的。若是泄了这口气,就活不下去了。魑人的铁蹄灭掉的不是一座城,而是宁朝人的那口气啊!你看家家户户,人人萎靡不振。只有建起这座城,才能找回宁朝人的那口气。”他说。月光够亮,我能看清他挺直了脊梁,视线始终没有收回,双手在身侧不自禁地攥成拳头,紧紧地。关于结局,也许,他心里早就清楚。
两年后的某夜,七殿下在睡梦中被暴/乱的民夫们刺死,从此成为宁朝不能提的人。人们纷纷离开这座伤心之城,与魑族人来时的逃离不同,这回没人再想着回来,留下一间间房屋和一幢幢没有盖完的宫殿楼宇。凤城变成一座空荡的鬼城,再也无人居住。
又过了数年,我听说,魑族人在西塞建起一座新城。去过的人都说,那里处处跟昔日的繁城相仿,魑族人用他们的首领之名将此城称为“阿罗穆之城”。
对于宁朝人来说,繁城从被焚毁那天起就化成了最美丽的梦——是七殿下给他们编织了一个还能回到过去那般好时光的梦。可惜,七殿下有本事造梦却没能耐圆梦。梦醒了,梦碎了,宁朝人愤怒了,把七殿下推翻,踏上一万只脚。人们以为踩扁了一个骗子,其实湮没在泥土中的东西,名叫“希望”。
谢元妃的故事
陇州的田埂上,一个小男孩正欢快地奔跑着,边跑边不时地回头喊着:“盈盈、阿晃,快点儿啊!”
一个梳着羊角辫儿的小女孩,跟在那小男孩后面边跑边挥着小手:“阿布哥,等等我呀!”
一个光头小胖子被落在后面,已经有些迈不动腿,上气不接下气地叫:“盈盈……呼呼……阿布……慢点儿……慢点儿……呼呼”。
这两男一女三个小毛孩子年纪相仿,男孩撒着欢儿,女孩追着男孩,胖子追着女孩。就这样,你跑我追,你追我赶。那些年,在陇州的田埂上,一日日地跑着、长着。也许从那时起就注定了,我们仨一辈子都要这样跑着、赶着,一个追着一个。
我叫谢盈盈,是小商贩的女儿。我娘死的早,我爹长年在外买卖,没人管我。从能走会跑的年纪,我就天天和阿布、阿晃在一起。我们仨比一个爹娘生的亲兄妹还亲。
阿晃的大名叫鲁晃,家里是屠猪的,有一间肉铺,吃喝不愁,又是独生子,被他爹娘宠得没边儿,顿顿不离荤腥,本就生得肥头大耳,头发又极少,顶着个光亮亮圆滚滚的大脑袋,真像只小猪崽儿,于是得了个小名叫“豚仔”。鲁屠户知道杀猪这行粗鄙,不入流,想让儿子有出息,光宗耀祖,就花钱送他去上学堂。阿晃偏不是读书的料子,最厌烦上学,在学堂里成天给教书的师傅捣乱,过不了三天就被撵回家。方圆十里的学堂都被他祸害遍了,没有一个要收他。鲁屠户气得打断了十几根挂猪肉的杆子,就差把这个儿子也剁了挂在杆子上头,却也冷了让阿晃上学的念头。阿晃给他爹打下手,学着宰猪、切肉、剔骨,结果练大了胆子,还练出一手好刀功,又快又准,分毫不差。阿晃不耐烦成天跟猪肉打交道,最爱在外面跟人打架斗狠,是个十足的“二混子”,谁叫他“杀猪的”,他就朝谁挥拳头。
阿布的大名叫刘布,是个遗腹子。他娘带着他靠织布缝补过活。刘大娘不识字,天天跟针线打交道,想着儿子若叫刘针、刘线都不好听,于是索性叫刘布,也取个丰衣足食的意思。孤儿寡母的日子自然不好过,不过阿布却是极爱读书的。刘家吃饱饭都不容易,刘大娘还肯节衣缩食地供阿布读书。阿布的书越读越多,嘴里的词儿也越来越新。每天从学堂回来不是背诗就是念叨“圣人”说了什么什么,“天下”如何如何。真是可笑,男人或许天生就对“天下”这样的字眼感兴趣,哪怕是个穷苦的孤儿。
会读书究竟有什么稀奇的,我也说不清。有种女人天生就对所谓的“才子”抗拒不了,可能,我也是这种女人。阿布会为“天下”心动,我会为这个说着“天下”的男人心动。这心动,让我对待阿布和阿晃的态度有些不一样。我老是对阿布柔声细气,却对阿晃竖眉瞪眼。说起来,阿晃比我大两岁,我从来也不叫他一声“哥”,只唤他小名“豚仔”。阿布只比我大半岁,我却总是“阿布哥长阿布哥短”的。阿晃小时候老为这事儿生气,找茬和阿布打架。阿晃劲大,每次都会把阿布打翻在地,然后骑在阿布身上挥拳头。我会抄起竹篮子扣在阿晃脑袋上,再使上全身的力气扑到他背上,把他也推翻在地,然后骑在他身上挥拳头。阿晃会拿胳膊挡着脸,左躲右闪,嘴上不停嚷嚷:“两个打一个,不要脸!”我也会不吃亏地骂回去:“死豚仔,你吃了一身肥膘,力气多到使不完,欺负我阿布哥人瘦力气小,你才不要脸!”阿晃骂不过我,就对着阿布喊:“阿布,你是不是带把儿的?怎让个女娃替你出头,羞是不羞?”他一骂阿布,我就使劲掐他,阿晃身上的肉多,一掐一个准儿,疼得他哇哇叫,一下顾不得骂了。如今想想真是可乐,三个小毛孩子在一起,一下子好了,一下子恼了,常有的事儿。阿布从来也不跟人打架,有时候就算真的挨了阿晃两下,也不生他气。阿晃虽然混,却是个仗义人,有外人欺负我们的时候,他都死命护着我和阿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