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心殿(64)
他那套惯用的嘲讽又来了:“郡主,这是在逃命,不是出游,哪还顾得上舒不舒服。我们停在这儿本来也不是让你睡觉的,而是让马儿休息的。”
虽然知道在他面前早丢尽了颜面,我依然试图争辩:“可我若是不小心掉下去,岂不要摔死?”
“有我在,怎会让你掉下去?”分明是狂妄之言,由他讲出,竟不可笑,反倒可信。我吞下怨言,不再争执。
他说:“这样斜着躺,就没那么硌了。”
我学他的样子躺下,眼前铺出漫天星斗,我的倦意立时消散了大半。我问他:“你经常睡屋顶吗?”
他说:“行走江湖,许多时候都得将就。”
我说:“你武功这么高,怎么不去考武举?”
他说:“我不耐烦做官。”
一句话,让气氛变得尴尬起来。我只好寻找新的话题。
“你这匹千里马叫什么名字?”
“无名。”他说
“没有名字?”我问。
“有名字,就叫‘无名’。”
一句话,让气氛再度尴尬起来。我发现路放不是个很会聊天的人。
没办法,我只好自说自话:“我出生在庭州,每年只回长安一次。听我母亲说,因为我父王和皇兄的父王,也就是先皇感情最好;再者,我父王没有儿子,只有我一个女儿,所以先皇和皇兄才放心把西域的兵权交给父王执掌。我父王是唯一有兵权的皇子,许多人说,这是恩宠,求之不得。可这恩宠实在不是什么好事。淮南,听上去是个杨柳青烟之地。淮南王府竟不在淮南,而在玉门关外;明明是淮南侯,竟没在淮南待过一天,而在塞外风霜里度过了二十年。路大侠,你听没听过一句话?‘宁为江南伴梅闲,不当塞外风霜爵’。庭州黄沙漫漫,大漠无垠,午暑夜寒,除了大食的商队,只有流放的犯人和最穷的士卒才肯来。庭州守军近三万,王府亲兵只有三百,肯定已被都力屠杀尽了。声名赫赫的淮南王府,从此不复存在了。”
“郡主还在。”他似乎想安慰我。
“可那些亲兵都死了。”我叹气,有点想哭。
“纵死侠骨香,不惭世上英。”他认真地说。
“你喜欢李白的诗?”我问。
“最喜这首《侠客行》。李白少时为游侠,仗剑游历,据说也曾杀人,快意恩仇。”他的声音里带着难得的轻快。
“路大侠,你也杀过人吗?”
“是。”
“为何而杀?”
“劫狱。”
“救你家人?”
“不是。非亲非故。”
“非亲非故为何要救?”
“因为,有的人,不该死。”
“该不该死,自有朝廷主持公道。”
“朝廷就一定公道吗?”
“朝廷不公道,难道你公道?”
“公道自在人心。”
“为了公道,就能杀人吗?”
“有何不可?”他问我。
我答不出来。可我觉得,他说的不对。
我没想到,当我满面尘灰地回到长安,涕泪交流地在太极殿禀明“庭州之变”后,让皇兄感兴趣的人并不是都力,而是路放。
“敏儿,你可知送你回长安的人是谁?”皇兄问我。
“知道。他叫路放,武功很高,是个大侠。”我说。
“大侠?哈哈,敏儿抬举他了。”皇兄的面色有些不善。“他是路放不假,只是,敏儿不知路放有个江湖名号,叫‘索命判官’。他专跟朝廷作对,曾经劫走钦犯,还暗杀过几位地方官。朝廷通缉他已经八、九年了,因他行踪诡秘,不易抓捕。倒多亏了敏儿妹妹机警,把他带到宫里来。”
我紧张起来,说:“天下叫路放的又何止一人,都会武功也不稀奇。皇兄怎能断定此路放一定就是‘索命判官’?”
皇兄说:“敏儿不必替他开脱。从你们强闯玉门关的时候,朕的大内密探就盯上你们了。朕知道你会进宫,宫里也早就安排好了,只要他来,插翅难飞。”
我脑中轰隆一下,这可要害了路大侠。我顾不得得罪皇兄,猛然起身冲出殿外,用最大的声量呼喊:“路放,快跑!皇兄要杀你,快跑——”
“敏儿——”皇兄的声音如惊雷乍响,“迟了。”
殿外密密麻麻立着几百名大内侍卫。路放倒在太极殿的长阶上,被箭射成了刺猬。
“不——”我哭着想要扑过去,被几名侍卫拦住,挣脱不了。“皇兄,皇兄——不能杀他。他是我的救命恩人!没有他,我早就死了。我答应过要报答他的——”
“好敏儿,让他死得这般容易,已经是额外开恩了,就算作是你的报答吧,不然,这样穷凶极恶之徒,定要千刀万剐的。”皇兄的脸上有笑意,似乎对侍卫们的表现非常满意。
“就算他有罪,也没有不审问就诛杀的道理。何况他还有功,可稍抵其过。”
“不敬朝廷,不遵律法,就是乱/民。”
“乱/民也是民。”
“乱/民就该死!”
“如果人命能被随意处置,那总有一天,上至权贵,下至贫民,人人都会恐慌、焦虑,活得没有明天。到那时,就算没有外敌,也能自杀自灭。皇兄信不信?”我听见自己说出这样的话,也被吓了一跳。
皇兄暴怒,吼道:“来人,嘉敏郡主勾结匪徒,姑息养奸,辱没皇室……快把她关起来——”
路放说,为了公道,就能杀人。
皇兄说,是乱民,就该死。
不对!他们说的都不对!可我想不明白,究竟是哪儿不对。
后来,我病了,死在这里。咽气的时候,灵魂离开身体,我突然明白了:无论皇帝,还是大侠,皆为凡人。一个凡人是无权决定另一个凡人的生死的。能决定凡人生死的,只有神。然而,我们都不是神。
章皇后的故事
老夫少妻曾被东坡先生取笑为“一树梨花压海棠”,可见取笑归取笑,还是不少有的。相反,老妻少夫并不多见。我曾是皇后,比我的皇帝夫君年长十八岁。听了可笑是吗?有些母子也不过相差这般年纪。
做出这个有些荒唐的决定,是在父亲的书房里。那是个有雪的冬夜,炉火烧得正旺。我走进书房的时候,父亲正坐在书案前失神。书案上有一盏打开的小漆盒,黑色的,是密报。按父亲的习惯,报来的书信应该已经化为炉火的燃料。让父亲失神的一定是密报的内容。我不能主动询问父亲,虽然担心,但有些规矩是亲女儿也不能破的。反正,我早晚都会知道密报的内容,因为父亲身边能说上话的人只有我一个。居高不易,父亲的官位越来越高,也越来越孤独。成为首辅后,父亲甚至遣散了府中的幕僚,以免招嫌。
父亲曾说:“玉君若是男儿就好了,为父不会寂寞。”
我说:“女儿也可以一直陪伴父亲。”
父亲说:“女儿是要出嫁的。一直留你,就是在耽误你。”
我说:“那就多陪父亲几年吧,女儿不怕耽误。”
我二十岁,不算小了,只订了亲,迟迟没出嫁,跟父亲想留我几年的心思多少有些关系。我并不在乎。结婚,不就那么回事嘛。
我把书案上已经冷了的茶换上热的,把烛火拨亮些。在摇晃的光影里,父亲的神情是少有的凝重。“江南行宫的密报到了。陛下的病并未见好。京里的事,怕是要早做打算了。”父亲说。
“曹淳是先皇后李氏所生,既为嫡,又为长,若有不测,继承大统,顺理成章,有何犹疑之处?”我问。
父亲看了我一眼,说:“你舅舅下午来了。”
原来如此,我明白了。“徐家想让二皇子曹涵继位?”我问。
“两位皇子,大的刚满两岁,小的不满一岁。贤愚与否,尚未分明。从名分定,当然是大皇子无疑。可徐贵妃毕竟是你母亲的亲妹妹,凭着徐家和章家的关系,为父似乎更应该站在二皇子这边。”父亲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