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心殿(66)
我记住了父亲的话。回宫后,对曹淳的态度一如既往,没有丝毫怨气。倒是殷贵妃那里好不精彩,同曹淳三日一吵,五日一闹,把素来安宁的后宫折腾得好像市井民居。曹淳也不反感,两人越摔打越亲密,竟也成了宫中一景。曹淳来看我的次数越来越少。我把心思都用在养育衷儿上。
初始的两年,常有妃嫔向我告状,说殷贵妃嫉妒成性,不许曹淳临幸别的女人。我说,就算殷贵妃霸道,幸不幸妃嫔也是陛下自己的意愿。我管不了。她们看我年过四旬,又有了衷儿,想我只是明哲保身,无心争宠,便不再来了。曾有几位试图挑战殷氏,结果都不太好。
致仕的第七年,父亲在家乡寿终正寝。有故旧请旨为父亲上谥号,却被驳回了。曹淳下旨,只准父亲以三品文官的等级入葬,远低于父亲应享的规制。这件事让我和曹淳本已有些淡薄的关系雪上加霜。我不再理会他,除了年节,我们几乎不见面。一年一年,章家留在朝里的人越来越少,殷家人入仕的越来越多。衷儿刚满十三,就被曹淳打发到远僻的班州。曹亮十七岁才被分封到离京城最近的昌州。
曹淳虽然聪明,却像他父皇一样体弱多病。这样的皇帝最容易被人趁虚而入。既然我已无心无力再帮他,他能倚靠的就是殷氏了。
曹淳啊曹淳,如果权力会改变你,又怎会改变不了鸡犬升天的殷家?就像曹淳扫除了父亲和章家人的势力一样,殷贵妃和殷家人也架空了曹淳的权力。当一方放弃抵抗,另一方自然疯狂蚕食。
也许曹淳不甘心,所以在病重后背着殷贵妃和我见面。他又瘦成了一只猴子,许久不见,竟比我还激动,哭着说:“玉姐姐,是朕对不住你,对不住章相。朕派人去班州,把衷儿接回来。”我抚他的背,揉他的头发,像当年一样,却不想说话。
他还在自顾自地说着:“……美秀高兴了会向朕撒娇,不高兴会同朕哭闹。玉姐姐从来不撒娇,也不哭闹。美秀说,百姓夫妻都是像她与朕这般吵吵闹闹、哭哭笑笑的。朕信了她……”
我说:“陛下,夫妻也许是这世间最难说清楚的关系。”
曹淳拟了一封诏书给我,若他有不测,让我以太后的身份昭告天下,主持朝政。我说:“陛下,这诏书恐怕无用。皇位之争,是因为能掌权,才坐得了龙椅,而不是因为坐上了龙椅,就能掌权。不是什么人披上龙袍都可以当太子的,所以,当年章家要保陛下,徐家没有办法。如今,章家的势力早已散尽,殷家要保亮儿,我也没有办法,只能尽力而为吧。”
我把诏书藏在一个绝密的地方,曹淳一旦驾崩,再拿出来。怎奈,殷贵妃早在守株待兔,诏书还是被她找到了。也罢,即便找不到,我也不信一纸诏书就能撼动殷家根深蒂固的经营。同在一个后宫,不管躲了多少年,只要还活着,章玉君和殷美秀总会当面对上。
“殷家不过和从前的章家一样,陛下怎就容不得了?”殷贵妃抖弄着那封诏书,含冤带屈地说。
“章家不是权臣,只是忠臣。”我面无表情地说。
“你输了,才会这么说。”殷贵妃露出得意的微笑。
“如果我在乎得失,你当年不可能有上位的机会。”我平静地说。
“当年陛下和曹涵,两兄弟还不会说话,就开始抢那个位子。到了这一辈,衷儿和亮儿还不是一样要争?我不会犯徐贵妃当年的错误,把希望寄托在外人身上。”殷贵妃一字一句地说。
我不想再说当年,转而问她:“你怎么想到我会把诏书藏在素心殿里?”
似乎想展现她的聪慧,殷贵妃认真地回答:“你已经多年不管事了,后宫到处都是我的人,没有死角,包括你的寝宫。你要把诏书藏在我发现不了的地方,就得避开我的人。这宫里,我唯一不需要留意的就是冷宫了。所以,你只能把诏书藏在素心殿里。”
我点头。她接着说:“想给你儿子报信?不要做梦了!我三弟半个月前就去班州了。我给他的任务是,不确认曹衷死了就不许回来。昨天晚上,三弟已经回来了。”
我眼前发黑,死死咬住嘴唇,痛感让我保持清醒。
她继续说:“陛下还是那么婆婆妈妈的性子,都怪你从小把他给宠坏了,让他做事犹犹豫豫的。想让曹衷继位,就该早做打算,等到只剩一口气的时候,还管什么用?陛下若是干脆些,十年前就废了你,今天你也不用死了。可惜,最后那封诏书,不是护身符,倒是催命符,逼我非杀你们母子不可了。”
她走近我,忽然换了副口吻说:“我生得晚,那时你已经进宫了。人人都骂章相是卖女求荣的小人,可我却听说,当年进宫嫁给刚满两岁的陛下是你自己的主意。那时我就觉得你是个不一般的女人。章玉君,我佩服你!放心,我保证让曹衷的尸身以长子之尊入葬皇陵。我还会在皇家祠堂里给你留个牌位。对死人,我会很宽宏。”
她说完,一副白绫缠上我的脖颈。
我的感官开始混乱,隐约听见衷儿的声音——
“母后写的什么?”
“是一首诗。”
“至近至远东西,至深至浅清溪。至高至明日月,至亲至疏夫妻。母后,这是什么意思?”
“这是人生的意思。”
闻景妃的故事
五月初七是志杰的忌日,也是我的。闻家的女人多,孩子更多,少有人记得这天是一位小妾生的小公子夭折的日子——小妾不得宠,小公子没来得及长大。父亲更不会记得,他被太多人围绕着,多一个少一个没有差别。父亲的本命年需要喜事来冲,母亲的八字好,让他娶,就娶了。出了鸳鸯帐,男人总有许多事可做,女人却被困在里面,一辈子做只或哭或笑的鸟儿。对出身卑微的母亲来说,志杰就是她的一切。志杰一死,让她失去了所有。她总不忘在这一天哀悼一下志杰,哀悼一下她不快乐的生活。因为志杰,因为母亲,这一天也成了我的忌日。每年五月初七的晚上,我都会做同一个梦:站在忘川河边,望着死去的自己。那种虽然活着,却好像死过,或者说,像死人一样活着的感觉,是我从记事起就过着的日子。
我和志杰是双胞胎,我先落生,成了姐姐。听到生出的是个女孩,母亲当场就昏了,稳婆们七手八脚,掐人中,灌参汤。忽然一个婆子大叫了声:“还有一个在肚子里”。一句话,把母亲的魂唤了回来。“男孩!是个男孩!”婆子们欢叫着,给母亲道喜。“男孩”两字足以成为最动听的词语。母亲扯动乏力的身体,用最慈爱的目光看向初生的儿子,从心底漾出个笑来。
这场景是我亲身经历,可婴儿怎会有记忆?也许是谁讲给我听过,闻家有的是无聊多言的女人,且没人惧怕得罪母亲和她的孩子;也许是我的梦境,小时的我总把不快的现实当成梦境,把愉快的梦境当成现实,终至再也分不清两者;也许是母亲自己说的,她对于伤害我从来乐此不疲,毕竟在闻家,地位低下如她连仆人的气都要受,肯受她气的只有自己生的孩子,让儿子受委屈,她又舍不得。
父亲没来看母亲,也没来看孩子,只派人送来补品和一张纸笺,写着“志杰”、“静月”——是给双胞胎取的名字。这些足以安慰母亲,名贵的补品是母亲鲜有机会获得的。闻家这一辈,男孩从杰字。这名字意味着,母亲真真正正是闻家的女人了。一个小妾可能被无声抹去,一个承继姓氏的男孩是被写在族谱上的。至于女孩的名字,全凭父亲的一时兴起。
母亲的手很巧,却只给志杰做衣服,从不给我做。我长到四岁,穿的都是男孩的衣服。有志杰穿不了的、穿坏了的,母亲就套到我身上。四岁以后,我穿的依然都是男孩的衣服,区别是,不再是破旧的、不合体的,因为,四岁那年志杰死了。如果母亲的宠爱能决定孩子生命的长度,志杰应该活过一百岁。可惜,老天要收人,从不会问你愿意不愿意。有种说法,小孩夭折后会变成讨债鬼,所以不能葬在祖坟里,要远远地埋在无人的地方,让鬼魂找不到回家的路。也有入葬祖坟的孩童,如果是嫡子或长子,志杰都不是。入葬祖坟才能在年节得着家祭,不会成为孤魂野鬼。母亲去哭求,却连父亲的面儿也没见到。母亲跪在大夫人面前,我跪在母亲身后。大夫人拿手绢擦擦没有泪水的眼睛,用平和的语气对涕泪交流的母亲说:“六院儿的,你该晓得,这是规矩。志杰既非嫡又非长。老爷时常说,咱们家大业大,人多事杂,做事不能破例,一旦坏了规矩,非乱套不可。” 闻家的女人依进门的顺序被排了序,我能记起的就有十来个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