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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心殿(71)

作者:悬思 阅读记录

父亲对我说:“俪兰,你心里不乐意,要砸东西出气我不管。你和佩兰的婚事都是板上钉钉改不了的。你闹累了就自己回房去吧,躺在地上撒泼让人笑话。”说完,父亲扶着母亲走了,任我如何,不再理睬。佩兰也跟着走了。

我闹到无力,被仆妇们抬回房。我的闺阁早已狼藉一片,桌椅东倒西歪,碎瓷片散落一地。我躺在唯一还整齐的床铺上,从枕下小心翼翼翻出一柄团扇。

我初识公子瑖并不是在贵妇人们的聚会上。我八岁那年冬天,主公生母抱恙,在京的夫人们都进宫去问安祈福。母亲领着佩兰和一众贵妇跪在佛堂诵经,我借口小解跑到雪地里打滚。佛堂紧邻书斋,说是佛祖能让人静心。于是一墙之隔,这边是诵经声,那边是读书声。

“大哥,快来看,会动的雪人。过来,过来,你叫什么名字?”一个男孩从墙头招呼我。后来我知道,他是公子琰。

“俪兰。”我说。

“好听。”他说。

“俪兰开巧,雪里乘风袅;花仙欢笑,不管年华老。”一个声音从墙后传过来。

“大哥,好不容易出来透口气,又吟什么酸诗。好冷,回书房去吧。”他扭头说道,一下又不见了。

我顶着一头一身的雪愣在当地,虽然不知道这是哪里的诗,只觉得甚好,反复在心里诵读。后来我把这两句绣在了团扇上,也把墙后的声音刻在了心上。当我终于在某次聚会上再听到那个声音的时候,我看到的是一张清俊的脸,一个风度翩翩的人。所谓公子,就该如此;所谓夫婿,就该如此。

父亲同母亲说的那些话,我还不能全懂,但也明白了,这样的安排不能更改。我渐渐睡着了,梦里还在流泪,把枕头打湿了一片。

说起来,公子瑖的生母尹夫人是主公生母的婢女,公子琰的生母罗夫人是世家大族的长女,不但生母的出身迥异,两位公子的性情也颇不相同。世家女子间流传着一句话:“公子瑖是深秋微雨,公子琰是盛夏骄阳。”

一旦订了亲,就被默认为一家人。公子瑖常来拜访父亲。公子琰好像也常来,不过我不关心他。

从订婚到结婚通常有一、两年时间。成婚是大礼,有许多事要筹备。这段时间,未婚夫妻是可以见面的。天气明媚的日子,公子瑖会来邀请佩兰出游,我总是死皮赖脸地跟着,在他俩后面当个小尾巴。公子瑖是极温柔的人,只要我央求,从不会拒绝。我跟着他俩不是爬山就是游湖,玩到傍晚经常累得走不动路,蹲在地上一口一个“姐夫”,求公子瑖背我。佩兰再好性也会不耐烦,说:“管她做什么?索性扔在这里,省得她总跟着咱们。”公子瑖一边好脾气地哄佩兰,一边并不放下我。我就伏在公子瑖背上,悠悠地睡去,到家才会醒来。我怕自己太重,让公子瑖背不动,若是出游就一整天不吃饭,以为这样可以轻一些,结果饿得厉害,晚上回到家忍不住大吃一通。佩兰笑着说,这样反而容易发胖。公子琰来邀请我出游,统统被我找理由婉拒了。好巧不巧,有一天我又被公子瑖背回来。在家门口刚好碰见公子琰。我才想起,早上公子琰邀我去南山赏樱花。我说花粉惹得我气喘病犯了,给推掉了。公子琰信以为真,这会儿是专门来送治气喘的药。这事让父亲知道,关起门来狠狠教训了我一顿,又闹得鸡飞狗跳。

父亲说,男女授受不亲,女孩大了,不能让夫婿以外的男人背着。

我说,公子瑖是姐夫,不是外人。

父亲说,姐夫也不行。

我说,我情愿跟佩兰一同出嫁,给公子瑖当媵妾。

父亲说,你和公子琰的婚事已经订了,再胡言乱语,成婚之前不许出门。

我哭着跑回房,捶被子枕头出气。我知道,婚姻从来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由不得自己,可我眼里心里只有一个公子瑖,此生若不能嫁给他,还不如死了的好。

佩兰成婚的那天,我没精打采,恍恍惚惚,胸口闷得就像最后一口气也被夺了去。父亲怕我失态,嘱咐母亲一刻不离地照看我。

半年后,我也成婚了。父亲想让我早日安心,接受现实,极力将婚礼提前了一年。我是该安心接受现实的,如果我没在婚礼之日见到公子瑖的话。

欣朝的婚礼都是上午迎亲,正午拜堂,下午祭祖行家礼,傍晚开席。新娘行礼完毕就可回洞房歇息,新郎要一直饮宴至夜半。我心情郁郁,说想睡觉,把仆妇们都打发去喝酒了,一个人在房里打开窗户看着月亮发呆。我跟自己说,过了今夜,对公子瑖的那份年少情意,就要和我的童贞一齐成为过去。

月光下,一个身影出现在窗前,像我看月亮一样直直地看着我。他走近,我的心开始狂跳,颤着嗓子轻声问:“姐夫,你怎么来了?”奇怪,我并不知他来意,却下意识地有种躲藏起来的冲动。

“俪兰……”他说话,发出一股酒气。自佩兰成婚后,这半年里,我再没见过公子瑖。今夜再见他,只觉着从前的温文尔雅都没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副极度疲惫的神态,好像已经累到了骨子里,连意气风发的眉毛都无精打采地垂挂下来。他从窗户进入房中。我鬼使神差地问:“姐夫,你是来带我私奔的吗?”公子瑖愣了愣,眼神有短暂的恍惚,但是很快就恢复了清明。他转过身,缓缓蹲下,说:“俪兰,我只想再背你一次。”

我伏在他背上,对着他的耳朵说:“姐夫,我这么重,你这么瘦,怎么背得动我?”

“再瘦,我也是男人。”他说。

他背着我在洞房里走了一圈又一圈。可能是喝了酒的缘故,他的脚步有些趔趄。我觉得好笑,笑得流出了眼泪。

“你哭什么?”他问。

“我没哭。”我说。

“那我脖子怎么湿了?”

“是我吐了口水进去。因为,我听说要喜欢一个人就往他脖子后面吐口水。”

“俪兰……你这个小鬼精。”

他到底背了我多久,我记不得了,因为我像以前一样,伏在他背上睡着了。我醒来的时候已过半夜,身边躺着的是醉成烂泥的公子琰。天色微曦,喜烛快要燃尽。我心里的火正烧得炽烈。

心意如此,和公子琰的床笫之事便不免被我草草敷衍。公子琰常有怨言:“长相不美,还心猿意马。”诸如此类。

每个月我都找借口出门一次,在郊外见公子瑖一面。我和瑖从未有过越礼之事。我和他都不想对不起佩兰。我也没有过非分之想。为了父亲,为了佩兰,就这样凑合着过下去吧。只要我心里有他,能偶尔见他一面,在他背上靠一下,就足够了。

不知何故,每次见公子瑖,都觉得他比之前更瘦了些。并不是我的错觉,因为他渐渐背不动我了。我安慰他说,是近来吃得多,发胖了。我分明看到他眼中尽是疲惫,以前是累得眉毛也耷下,如今竟连眼皮也抬不起来似的。

“你跟佩兰……不好吗?”我小心翼翼地问。

“都还好。”他漫不经心地答,然后不再说话,我们背靠背坐着,他经常就这样睡着。我一动不动,等他醒来,各自回去。

深秋的一天,我们约好去北山赏枫。他匆匆赶来,告诉我主公病重。他要在宫里服侍,不能陪我,嘱咐了几句便告辞离去。

不愿独自游逛,我只好提前回府。推开卧房的门,我看到两具赤/裸/交缠的身体,是佩兰和琰。我惊立当场。琰一脸被打扰的不悦,披上袍服扬长而去,留下我和佩兰四目相对。

“我知道你和瑖私会去了。我还知道你们每个月都见面。自家姐妹就别计较谁对不起谁了。”佩兰一边披衣一边说着,既无羞耻,也无歉意。

“父亲不让我嫁他。你又不好好待他。”我捂着脸,眼泪从指缝间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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