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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心殿(92)

作者:悬思 阅读记录

他披麻戴孝,跪在灵堂一侧,面前的火盆里锡箔渐渐化成飞灰,在空中飘舞一番,徐徐落在他身上。他静静注视着火焰,不时添入新的锡箔。灵堂另一侧有僧人在敲木鱼念经,叫做超度。到底是去往另一个世界的言语,咿咿呀呀的听着就很遥远。将军府的人说了,北州战事不宁,段鹄翼将军不敢擅离,丧事全交给段戍北操办,一切从简。已至傍晚时分,来拜祭的人走得差不多了。镇北将军府,本来就人丁稀少,这时能跪在灵堂前的也只有段戍北了。昏暗的夕阳伴着咿呀的佛音,衬得段戍北孤独的身影愈发悲戚。我忽然对那位从未见过面的镇北将军生出怒气来。让一个十五岁的孩子,独自为近乎陌生的母亲办丧,实在是不近人情。

我走入灵堂,跪拜,上香,奉上奠仪,然后走近段戍北。“请节哀。”这是我跟他说的第一句话,只有三个字。边地不乏战争,战争难免死人。见得多了便习以为常,反而不知该有怎样的安慰之辞。

“生死有命。”戍北认真地朝我鞠躬致谢,言语间倒是一副安慰我的样子。

我在他身旁跪下,也学他的样子往火盆里丢锡箔。他仔细看看我刚奉上的奠仪落款,念道:“镇南将军卓兴光夫妇。”再看看我,说:“所以,你是——”

“卓卫南。”我说。

“段戍北。”他说。

我们都为对方的名字怔愣了一瞬,各自的家族、责任、命运,似乎在那一瞬从“卫南”和“戍北”中找到了共鸣。那一瞬过后,我们不再是陌生人了。

“明天早上出殡吗?”我问。

“嗯。”他点头。

“今晚我陪你守灵。”我说。

他看我,眼中有讶异,但很快褪去,再次点点头。

阳光彻底收尽,入夜了,咿呀的僧人们也去休息了,大概另一个世界也是日落而息的吧。两个家奴歪在灵堂外睡着了。沉重的死气仗着夜幕,一下子占了上风。昏暗的灵堂里,白幡拂动,在寂静之中,仿佛真有灵魂在行走。难以想象,戍北是怎样一个人守了几个通宵,就算他是那种不会惧怕鬼魂的男人,这样的夜晚,也会激出人的伤感。我觉得自己必须说说话,否则没法在这样的寂静里挨到天亮。

“你不恨她吗?”我问戍北。

“恨谁?”他问。

“你母亲。她对你不闻不问。”我说。我当然明白这样的指责是冒犯,尤其对已逝之人。可我有种感觉,不管是段戍北,还是他的母亲,其实都不会介意我的冒犯。人是很奇怪的动物。同样是人,却未必是同类。有时候,你能一下子进入另一个人的心里,这样的人就是同类;有些人,哪怕耗尽一生也琢磨不清彼此,这样的人,外表再像,也不是同类。我和段戍北就是同类。这一点,我知,他也知。

“你这直截了当、不管不顾的脾气,真像我母亲和我外公。”段戍北没有生气,静静地说,“我不是段鹄翼将军的亲生儿子。母亲当年是怀着身孕嫁给父亲的。父亲和外公都是知道的,但晟皇不知。母亲嫁给父亲,是外公同意让母亲生下我的交换条件。母亲必须为皇室献出终身幸福,否则,这个无用还要惹麻烦的女儿会被无情地杀死。母亲或许并不贪恋生命,但母亲不想剥夺我活下来的机会。为了我,母亲妥协了。父亲也明白,要么接受皇室的联姻,娶个亲王的女儿当护身符,要么就放弃兵权,回晟京养老。对男人来说,庸碌无为,混吃等死的人生,是一种折磨。你看晟京的诸位王爷,养尊处优,锦衣玉食,却并不长寿。”

我以为他的身世背后是感慨,不曾想是秘辛。我认真地听,他接着说道:“我的父母并不像外人想的那样水火不容。十几年来,两人虽不见面,但一直书信联络。晟京的事,都由母亲告诉父亲。他们表面上感情不睦,可这么多年,晟皇从未怀疑父亲的忠心。惇王也始终支持镇北军。这些皆因母亲在暗中助力。而我的事,都由父亲告诉母亲。母亲从未停止对我的关注。她只是藏在暗中默默守护而已。哪个母亲忍心对儿子不闻不问?她是怕与我太亲近,反会让人看出端倪。”

言及此处,夜风袭来,原本静止的白幡温柔地在风里挥舞,火盆中的火焰跳跃了几下。戍北忽然起身,走到灵堂的帷帐之后,戍北母亲的棺木便在此处。戍北靠近棺木,把脸贴近棺木的侧板,隔着侧板对安放其中的母亲轻声私语道:“母亲,明日大殡过后,真正阴阳两隔。今夜借卫南表妹一问,让母亲知晓,此间种种,儿心如明镜。母亲担忧半世,对将军府和惇王府职责已尽。儿长大了,母亲安心去吧。”一滴眼泪滑出段戍北的眼睛。那是真正的男儿泪,承载了他所有的哀伤。我无语旁观,泪水早滂沱不止。

丧礼过后,我和戍北都没打算在晟京久留。我俩相约同日离京,相伴而行。说是相伴,到底只有一程,毕竟一个往南,一个往北。路在眼前分岔,向左右两边无限延伸出去,是不得不扬镳分路的时候了。

“戍北表兄多保重!卫南告辞。”我骑在马上,朝段戍北遥遥行了个礼。

“卫南表妹——”段戍北大声说,“不论南州与北州相距几何,表妹若有驱驰,戍北万死不辞!”说完,他也行了个礼,然后策马离去。

小霞问我:“南姐姐,你笑什么?”

“我笑除了晟皇谁敢‘驱驰’一品将军的独生子。不过,他的意思,我明白。”我说。我和他都是从军的人,随时可能会死,但死与死不同:为晟国而死是勇,为晟皇而死是忠,为父母而死是孝,为袍泽而死是义,为彼此而死是情。

回南州后,我收到他的书信,算算日期,应是他刚一抵达北州就寄出的。

“已达北州。正值夏末,天高云淡。吾彻夜难眠,因每到秋收之季,昊人必犯北州。不知南州安否?——戍北”

他的信跟他的人一样,简洁不粗陋,细腻不羸弱。

我回信给他。

“已抵南州。夏意残留,溽热依旧。母病日笃,父渐老矣,余亦不敢有怠。南州米熟之季与北州不同,昱人所图多为丝瓷茶棉,来袭从无定时,只得日夜警备。——卫南”

我和他通信是私事,只能走邮路,不能用军路,晟国的邮路慢得出奇,就算收到信立马回复,南北之隔,送信也要五十天,所以,再收到他的回信,已是深秋。

有些人,相顾却无言;我和他,天涯若比邻。书信一封接一封地穿越南北,每一封都只有几句而已。从没有过千言万语,但每个字都被读了千遍万遍。

“母亲昨日病逝。父亲悲痛难言,几日无食无眠。余观之愈悲。——卫南”

“逝者已矣,生者当勉。惟愿南、北二州之民,少受失亲别爱之苦痛。——戍北”

“昱人已退,南州无恙。父亲受伤,幸无大碍。南军死三百二十六,伤二千七百余众。南军守土有功,欣闻今岁抚州之税入超去年四成。企望晟皇多施抚恤,以慰南军。——卫南”

“近与昊人一战,惨烈非常。吾受轻伤,已愈□□。父亲伤重,恐难痊愈。晟皇旨意,若有不测,吾将接任镇北将军一职。——戍北”

“入夏以来,南州瘟疫肆虐。军中染病者,十有六七。余亦感不适,或难幸免。若果福浅命夭,兄不必伤感。余替兄孝奉令尊令堂于九泉之下,兄替余尽忠勇之义于边州险境。——卫南”

“昨日去北灵寺求祷,佛曰:‘卓氏卫南绝非福浅早夭之人’。吾非盲信吉言,却知苍天有眼,必不至让南妹殇于未捷之时。随信奉上佛语谶言,可知吾言不妄。——戍北。”

我展开信中夹的一张黄纸,原来是张签纸,写着“出师未捷身不死,壮年英雄志比金。——北州府 北灵寺”我把签纸上的字翻来覆去读了几遍,心里眼里都有些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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