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百无聊赖的张开小翅膀,往后一栽,栽进稻草编成的鸟窝里,心想,如果他也能换成那个人的脚环的话就好了。
不,没有‘也’,实际上,他更想成为殷成澜独一无二的信鸟。
第二日,天才刚亮,万海峰上白雾淡淡,群鸟自峰中飞出,绕崖顶盘旋,穿梭白云淡雾之中,雏鸟展翅,百啭千声,仰头望如洗般的碧空,能看见百鸟朝凤,群出仙山,大抵仙境便是如此了。
晨飞是驭凤阁里在舍的信鸟每日清晨苏醒后要做的第一件事,先绕山峰盘旋,让信鸟舒展筋骨,锻炼飞行的能力,然后才能降落入舍用餐。
灵江恨死早操晨飞了,他凭空有一翻胸怀大志,誓要成为殷阁主独一无二的信鸟,却唯独败在早起上,常常夜里不睡,早上崩溃,每日都要等到大多数小鸟都开始起飞,才磨磨蹭蹭眯着眼睛,炸着呆毛,带领黄字舍的老弱病残落在队尾,又一下没一下的扑棱着翅膀,晃晃悠悠的胡乱飞飞,敷衍应事,十分的不走心。
然而今日他已经在里面浑水摸鱼了大半个时辰,早该降落进食了,这才发现天地玄黄四大鸟舍,和各字里的十处小舍中竟没有一个训鸟人挥旗示意信鸟落地。
若他先停下飞行,跑去吃饭的话,岂不是枪打出头鸟,偷懒偷得太明显了。
灵江饥肠辘辘,默默降低了高度,打算寻一只大鸟腹下来躲一躲,见训练场的空地上,三五成群的训鸟人正凑在一起谈论着什么,他那位烂泥扶不上墙的训鸟人老赖子一手拿着训鸟用的五色旗,一手拎着酒壶,摇摇晃晃的站着,一大清早酒就喝多了,大着舌头嚷道:“什么狗屁玩意大会,让老子参加老子都不参加,哪天把老子逼急了,把你们的鸟儿都烤了下酒吃。”
在场的人闻言,脸色皆是一变。
驭凤阁凭信鸟起家,每一只信鸽,莺鸟,鸿雁、鹰隼等等,不论种类,不分老幼,都是驭凤阁下自奴仆,上至大总管的合作伙伴,鸟凭人喂食照顾,人靠鸟维持生计起家,有的训鸟人会把笼中小鸟当成自家幼子般照顾,有的当老友荣辱相依,却没哪个敢说出把鸟当菜下这种不仁不义的话。
其他训鸟人又惧又恨老赖子,惧他真的哪天捉了自家舍里的小鸟,恨他身为训鸟人竟这般没有良心。
灵江听了他这话,神色都没变一下,目光扫到一只鸟微微收起后翼,绷紧了腹部,他迅速飞到那只鸟旁,仰起小翅膀轻轻一拨那只鸟的一侧羽翼,那鸟正专心致志收拢肚子,被灵江一拨,飞行方向猛地偏了弧度,刚刚酝酿的一腔屎意没憋住,当即便喷了下去。
灵江几乎能掐会算,算的一分不差,鸟屎直上直下,刚好落到了老赖子的脸上,送给他了一脸温热新鲜的‘下酒菜’。
其他人大笑起来,直说他活该受了报应。
始作俑鸟灵江大侠看也不看他,在万鸟群飞中留下一个胖滚滚黄橙橙的背影,随其他信鸟继续晨飞,颇有种‘事后拂衣去,深藏功与名’的大侠风范。
也不知道下面围观群鸟出山的诸位训鸟人能否看得出来。
灵江趁其他人不注意,悄咪咪落到了训练场旁的一棵柳树上,柳树枝繁叶茂刚好能将他藏住。
从月牙似的树叶交错纵横间望着其他鸟盘旋之姿,联想老赖子刚刚那句狗屁大会,灵江这才想起来为何今日晨飞会这么久了——二年一度的甄选大会又要开始了。
第4章 鱼戏叶(四)
驭凤阁中每年都有成千上百幼鸟出生,亦有年老垂暮病弱的鸟逝去,日新月异,新旧交替,周而往复,以复阁中生机。
逝去的信鸟就不提了,而那刚刚破壳诞生的鸟崽子还有一番天地可作为,甄选大会选的便是这些幼鸟。
先挑外形佼佼者,论龙骨形状,翅有骨力,眸焕神采,六事翮刚劲者,即为佳品。再挑血缘,观其种鸟神采,飞行能力,查其行信史优异。行信时,用时最短,飞的疾、高、勇的种鸟,则生下来的幼鸟大多也会遗传其优点。
根据此二则为幼鸟评分,择五百有余送入训练用的鸟舍,选拔尖的训鸟人亲自训练幼鸟,这便是甄选大会。鸟舍中若有幼鸟被选中,训鸟人会得到极其丰厚的奖赏,所以大会才令各字舍训鸟人如此看重。
而等幼鸟能独自行信传信时,便再一次根据行信能力、风姿神采评选,既而根据成绩重新分进‘天地玄黄’四大舍中。
灵江破壳已有多年,纵然圆圆滚滚白白嫩嫩,模样俊俏,但也早就不属于幼鸟一列,所以首当其冲死在了年纪上。
他年幼那会儿,本来有一次机会入选的,不过那一段时间他正长身子,饿的快,饭量又大,喂给他那点饲料不顶屁用,以至于他总是饥肠辘辘,经常偷摸出了鸟舍,去别的小鸟那里抢饲料吃,日日沉迷抢食打架不可自拔,到了甄选大会那天,他刚好去其他字舍偷吃的,和一群鹰打的不可开交,等他吃饱喝足,扑棱着挂彩的小翅膀飞到大会场时,甄选大会已经结束了。
前途被年幼无知爱贪吃又弄死了一回。
老赖子险些被气的七窍流血而亡,拎着鞭子在后面追着要揍他,灵江啄掉了他的酒壶,趁机喝了几口酒,寻了个人上不去的树梢,蹲在上面凭借着那一丁点浊酒,迎着清风吹散了他莫名其妙来的又莫名其妙失去的机遇。
那感觉大概就是,少鸟不知愁滋味,为失机遇强说愁。
灵江从回忆里抽回思绪,这才发现晨飞已经结束了,鸟儿已经各自回鸟舍吃食了。
他张开翅膀慢吞吞起飞,从两个训鸟人头上飞过去,听见他们的对话。
其中一个年纪轻轻,生的眉清目秀,腰间别着五色旗,身上穿的衣裳却绣着天字舍的字样,惊讶道:“今年甄选大会阁主会亲自到场?”
另一个道:“对,甄选选的不单有鸟,还有饲主,阿齐不妨试试,以你的天份,定能被选为这次幼鸟的训鸟人。我还听说,这回阁主也会亲自参与训练幼鸟。”
被称作阿齐的年轻人道:“你听谁说的?阁主以前没参与过训练幼鸟,这回怎么会?听错了吧。”
那人和阿齐往膳堂走去,摇头道:“这回不同,大家都传开了。”他抬眼望向森郁林木遮挡的峰顶,那里隐约还能听见神鹰海东青的低嗥,他四下看了看,见没人注意他们,便压低了声音道:“阁主不是身子不大好吗,以前听海楼还能闻见酸苦的药味飘出来,你没发现这半年药苦味几乎没有了。”
飞在他们头顶的灵江眯起小眼,漆黑的小圆眸中若有所思。
阿齐道:“那就是阁主病好了呗。”
那人摇头,将声音压的更低,说:“没有药味了,可以说是病好了,也可以说是……治不好,放弃了。”
阿齐脸色一沉:“有些话别乱说。”
那人忙道:“我们自然是盼着阁主病好的,只不过我听说这么多年了,都没……”
阿齐眉头狠狠一皱,将那人未说完的话掐断在了喉咙里:“别说了,去吃饭吧。”说着,将那人甩在身后,不愿再理会。
树梢上的灵江看着他们的身影消失在石壁旁的回字廊中,他慢慢抬起眼皮,盯着掩藏在万海峰悬崖峭壁的峰顶——那里有一处红柱撑起的精致楼阁,听海楼。
听海楼依山壁而建,一半好像嵌在石壁和百年老树中,一半高高悬在驭凤阁的千丈万仞的上空,平日里云雾缭绕,将听海楼藏了大半,只能偶尔在极为晴朗的时候望见那殷红的飞檐和梁柱从绿雾朦胧中露出惊鸿一角,然而藏在峰顶的一大半却是看不见的。
那里是殷成澜的住处,也是驭凤阁信鸟和人的禁地。
灵江换了个舒服的姿势蹲在树枝上,心想,殷成澜住的这么高,莫非是真的得了不可告鸟的病?如若不然,哪个人闲的蛋疼,比鸟住的还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