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无念(5)
第七日夜,戌时。
正值烟花三月,二人便来到广陵城。广陵城喜在这个时节夜晚游花船,一长列花船上摆满了各色灯笼,皆是能工巧匠仿照各地美景用纸糊而成,船上还有歌女舞女,一路沿河游走,还伴随有烟花盛景,煞是好看。
黑鸦选了一家靠河的小酒楼,定了一桌酒菜临窗而坐,美食美酒美景,相映成趣。
“开心吗?”黑鸦及时止住了一只要往厉鬼酒杯里飞的苍蝇,问道。
对面传来了一声低低的应答。
“是吗,”黑鸦笑道,“那就好。”
接着,两人之间便陷入了长久的沉默。黑鸦今日一改往日的聒噪,难得安静赏景。窗外是成队的花船,而窗内,是心心念念之人。
黑鸦忽然忆起黑白无常刚来找他之时的情景。
黑无常:“那你……一路小心,地府欠你个大人情。”
黑鸦:“哈哈哈,不用担心,不用担心。那我这就去瞧个究竟。”
说罢转身欲走,黑无常即刻出声制止:“慢着!”
“八爷还有何事?”
黑无常从怀中掏出一册书卷交与黑鸦:“这是此次厉鬼的生死簿,此鬼非同寻常,你且拿好,千万小心。”
黑鸦道:“放心吧。”
黑鸦翻开生死簿的第一页,入眼便见“原无念”三个字,当即就是一惊。
原氏乃是上古风水大家,代代人才辈出。然而在一千多年前,原氏某位后人为捉上古椿树精,行逆天之法,触怒上天,天降天罚,曰:汝将得一子,聪慧异常,可成大业。然,其生于五月初五,天生绝命,煞气之重,祸及全族,死后不得转生。其余子孙资质愚钝,皆不可成大业。便是要原氏风水术绝后了,而这绝命之子,正是原无念。
这根本就不是什么新死鬼,而是积怨千年的厉鬼!
此鬼每二十年附在活人身上,装作新死之鬼,待过了头七,再寻生人附体,如此一来,虽然怨气加深,魂魄却一直没有消散。为防止自己忘记姓名,每每被附体之人,名中皆含一个“念”字,故唤作“阿念”。
黑鸦隐下万千心绪,对厉鬼笑道:“再过两个时辰你就可回魂了,到时候投个好胎,再不用遭这样的罪了。”
对面厉鬼似乎是想开口说些什么,最终还是一言未发。
“走吧,”黑鸦忽的站了起来,“是时候回祠堂了。”
原家祠堂内,厉鬼站在“原无念”的牌位前,回头望向黑鸦:“你何时知道的?”
“一开始便知道了。”
“原来如此。”原无念似乎是笑了一下,“那你也应知我不得转生。”
“嗯,我知。”黑鸦也开始笑起来,他笑得声嘶力竭,几乎要落下泪来,“所以,我助你转生,让你不必受这命运之苦。”
“难道你忘了吗。”
“我说过,我从不信命。”
地府。黑无常看着眼前无间地狱中的万鬼躁动,对一旁白无常道:“要变天了。”
“他应、应……该不……不会这么想、想不开吧。”
“他会,”黑无常道,“连这点魄力都没有,他又怎么当得起这乌羽妖王之位?”
“你做什么?!”原氏祠堂内,原无念惊呼出声。
只见黑鸦左眼眶中空空如也,鲜血止不住地往下流,而他左手中拿着的,赫然便是那颗左眼球。
“此为阳眼,可与你身上的煞气相抵。”黑鸦将带血的眼球塞进原无念手中,“另外还有一物。”
他化出乌鸦原型,只见那本该通体漆黑的乌鸦,尾羽处有三根红羽。黑鸦用鸟喙衔住,用力一扯便将三根红羽扯了下来。
他煽动翅膀落在原无念食指上,将红羽放入掌中,又十分不舍地用脑袋蹭了蹭原无念的掌心:“这三根红色尾羽我生来便有,分属天道、人道、鬼道,有红羽护着,三道之人皆伤不得你,可保你顺利进入轮回,世世代代平安顺利。”
“有了这两样,你便可以转生了。”
话音刚落,原无念身后现出两道鬼影,一鬼帽上写有“一见生财”,另一则写有“天下太平”。
黑白无常。
两个无常鬼从怀中掏出崭新的勾魂索套住原无念,却见他刻挣动起来。
黑无常道:“前缘已了。”
白无常道:“厉鬼转生。”
听见这两句,原无念似乎是被什么禁锢住了一般,动作渐止,然而口中仍旧含含糊糊地道:“不……”
黑白无常同时向黑鸦行了一礼:“多谢。”身形便隐匿于雾气中。
今后便是两不相见,望君珍重。
十五日后,野鸦林,乌羽妖洞。
洞口的万年榕树上,两只小乌鸦正在窃窃私语。
其中一个道:“唉,我说,大王最近是不是心情不好?怎的都不唱歌了?”
另一个道:“不唱不好吗,大王的歌声……啧啧,真是一言难尽。”
一个道:“不对啊,我觉得是出事了。”
另一个不以为意:“能出什么事儿啊,大王平时不一直都笑眯眯的吗?”
那一个恨铁不成钢地啄了另一个一口:“你懂什么,我看啊,大王这是受了情伤。”
“受了情伤”的乌羽妖王正半瘫在王座上,双眼放空望着洞顶的石钟乳。自那日之后,黑鸦用妖力为自己做了个眼睛,失了阳眼,这双阴阳眼便成了再普通不过的一双眼。
达成所愿本是件值得高兴的事,黑鸦心中却难受的紧。
亲手送那人入轮回的是他,舍不得的也是他。
一千年前的野鸦林,只有稀稀疏疏几棵树生长于此。那时的黑鸦刚刚出生,羽毛还是暗灰色。母亲觅食许久未归,黑鸦不顾几个兄弟们,探头张望,却因用力过猛,身体失去平衡,掉出了鸟巢。
落地时并未有多少痛感,一双孩童的手接住了他。黑鸦抬头望去,入眼处却是黑乎乎的一团影子,什么都瞧不见。
他拥有与生俱来的阴阳眼,却连那人一面都没有见着。
孩童将雏鸟塞进怀中,攀上树干想要将其送回巢中,然而这孩子许是不知是触了什么霉头,每每抓住一根树枝,无论粗细都会断裂,孩子又重新摔回了地上。如此往复,竟花了许久才将雏鸟送回去。
小孩死命地扒着树干,生怕自己碰了树枝,那鸟巢会整个掉落下来。恰巧这时母亲归来,看见鸟巢旁这么一个“庞然大物”,当即用鸟喙去啄那孩子的手,孩子吃痛,再也抓不住树干,便这样直直地栽了下去。
雏鸟吓得赶忙仰头张望,想瞧瞧那孩子受伤没有,却被母亲衔回了鸟巢。
那人护他一时,他便想着护他生生世世,如今,总算是达成了。
黑鸦苦笑着安慰自己不要再想,连一面都未曾见过的人,又何必时时刻刻都念着呢?
黑鸦长长地舒出一口气,正准备出洞散散心,眼前却出现了两个不速之客。
黑鸦有气无力地道:“二位有何贵干?”
白无常慌忙道:“不、不……不好了,出、出……”
“出大事了,”黑无常从善如流接道,“你那厉鬼,当真是……凶狠至极!”
“什么?!”黑鸦听了这话,一下子从王座上弹了起来,喜出望外道,“你说谁?”
“没时间解释了,快跟我们走!”
二鬼一鸟相携行于忘川河畔,过路之处皆是一片狼藉,三两小鬼们均躲在暗处不敢现身。
远处,有一人长身而立。那人身着宝蓝色宽袖外袍,内衬素色长衫,在一片鲜红的彼岸花从中格外显眼。
给人一种十分熟悉地感觉。
身后地黑无常一见此人,当即倒吸了一口凉气,对黑鸦道:“你千万要撑住!地府欠你个大人情!”
黑鸦面无表情地伸出两根手指:“两个了啊。”转头两个无常鬼早已不见了。
听见响动,那人缓步行来,在距离黑鸦一尺处停下。黑鸦这才看清了此人的面容,如同画中走出来的谪仙一般,叫人再移不开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