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是魔胎。

在不知是第几次与剑雪无名的战斗中，吞佛童子发现了这点。

怀中一莲托生的指骨一直保存完好，虽然当初中计，但吞佛毕竟是吞佛。

袭灭天来曾是与玄宗交好的，位于曜辉极东之处，不涉世事的佛教组织万圣岩的修行者。因为心术不正，堕入魔道，在被万圣岩众僧发现后，袭灭天来大开杀戒，逃出了万圣岩，投奔异度。

但逃出万圣岩时，袭灭天来中了万圣岩的同修，一步莲华一掌，伤势沉重特异，前几年尚能压制，但过了数年，伤势彻底爆发，袭灭天来因此病倒，非高僧带血指骨，和魔胎心头之血不治。

彼时异度与金光一战损失惨重，正处在休养生息的状态，而且异度之人皆是魔之后代，自然没有僧侣，更无高僧。因此若想要医治袭灭天来的伤势，便必须外出寻找。于是在不久之后，女后九祸钦点吞佛童子，寻找二物。

他最先去的地方，乃是曜辉。只是找了数月，却一无所获，直到知晓一莲托生的消息，吞佛童子便毅然赶往北域。

那时，他并不知道剑雪无名乃是魔胎，他只知晓，除去万圣岩圣尊者一步莲华和云渡山一页书外，世间堪称高僧的，只有北域西佛国的佛子，和云游僧人一莲托生。

彼时获得一莲托生踪迹，而踏上九峰莲潃的他确实并不知道，躲在一莲托生背后的那名少年，是世间唯一的魔胎。

他只记得那名少年，有双宁静的眼，整个人像是雪夜下的梅花。

10.

大战即将到来。

吞佛童子自认，这场战，他并没有把握。

所以，他要赌。

决战时刻来到。

吞佛童子睁开眼，望向漫天的白雪。

良久，他抬起头，闭上眼，双掌合十。

纵然是年幼印象模糊，但他仍能记得严厉的师尊手拈佛珠，望向东方时的眼神。凌厉得似一把剑，要斩断苍天微白的天光，却又掩藏着一丝如水般的色泽。

彼时，他成功杀了剑雪无名，携着佛子指骨，和魔胎心血回归异度。带着满身的伤，尤其是洞穿胸口的朱厌剑伤，就算是连遭素还真重创的肩头之伤，也是比之不上。

回归异度的吞佛童子，第一件事，是朝向他迎面走来的女后请安，冷静地报告完各项事物，才因为沉重的伤势，昏迷了过去。

他醒过来时，袭灭天来坐在他床榻边，淡然道，你醒了。虽然语气听着十分冷淡，却已是吞佛记忆中师尊少有的柔和。

吞佛童子点点头，想坐起身，却觉得胸口一阵剧痛。

袭灭天来止住了他的动作，道，你身上包括肩头的伤口我都已替你治愈，只余胸口这道，朱厌身带魔气，非一个月，否则难以愈合。这段时间内，你不宜走动。

吞佛童子捂住伤口，半靠在床上，发了片刻的愣，然后躺了回去，笑容一如既往的微冷，声音却好似一声叹息。要是能再多留一些时日，便好了。

正在替他掖着被角的袭灭天来似乎听到了，动作却未见停顿。他站起身来，罩着黑色兜衣的身影，似乎没有吞佛童子记忆中的高大，却仍旧积蓄着沉威。吞佛，你的命，是属于异度的，你生为异度，死为异度。

这话在吞佛童子出生时就听过，是他父母对他所说的，那时的吞佛不晓人事，听了，便呀呀笑着去抱父母，而父母却不为所动，非要等吞佛作出一个懂了般的点头动作，才欢欣地将他抱起。而后他父母战死疆场，祭礼上，女后抚着穿着孝衣的吞佛的头顶，说了同样的话，你的父母都是英雄，你也当和他们一样，生为异度，死为异度，吞佛点点头，虽然他仍是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当吞佛被封为战神时，女后又端坐在高台上，说出了这句话，彼时的吞佛童子风姿飒爽，衣袂飘扬，他单膝跪下，道，生为异度，死为异度，然后台下的异度士兵和百姓就跟着欢呼，生为异度，死为异度。

而这次，吞佛童子闭上了眼，道。吞佛省得。

有些话，听多了，唤起血液里的沸腾，听多了，就麻木了，听多了，就习惯了。

袭灭天来点点头，正欲转身离去，冷不防吞佛童子在背后叫了他一声。师尊。

袭灭天来未回过头，只顿住了脚步，堪堪停在离门槛半步处。吞佛童子好像也不在意，只自言自语般地道。师尊，杀一个人，为什么会心乱呢？

你认为，吾能替你解答这个问题？袭灭天来没有回头。

师尊不能吗？吞佛童子睁开双眼，望向头上帐顶。

他犹记得袭灭天来望向苍天方向的眼神，凌厉，要杀人般的凌厉，却流淌着一丝清澈的泉水。

袭灭天来负起手，头微微抬起，像是吞佛记忆中望向苍天般的角度。

因为你杀他的心，不够坚定。

是吗？吞佛童子微微笑了起来。

怎么会不够坚定呢？他犹记得自己的手，当时是如何拔出体内的朱厌，然后快，而准地刺进青年的心口，狠绝地搅碎了青年的心脏。动作干脆，像真正搅碎的不是他的心脏一般。

既然你不满意这个答案，那真正的答案，便只有你自己能给你。袭灭天来淡淡道，抬步离去。

然而步出房内的他没有听到吞佛童子轻声的一句。

那师尊，汝之答案，又是谁给汝的呢？

吞佛童子依旧望着帐顶，良久，他轻笑了一声，手却按上了胸口。胸口的伤势未曾愈合，轻轻一按，便是丝丝冰冷入骨的疼痛，像是那日朱厌透体的感觉。吞佛童子有些茫然，那时的剑雪无名，是不是也有这么疼呢？

而后再过数日，异度攻打北域。虽然袭灭天来告诉他尽快养伤，但攻打北辰之战，到底没催着他出战，只让他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好好养伤，一年后再行出征。

吞佛童子也不在意，一日有多长，一年有多短。他只捧着一卷书，坐在他府邸后园中看。

异度的地形多以沙漠为主，吞佛年少时不以为意，但自北域归来后，吞佛却还是有些遗憾。

可惜异度的气候与地形，不适合种梅花。

哟，心机魔，没想到你还有种梅赏花的雅兴啊。来人也不客气，大大咧咧地坐在吞佛对面的石凳上。

螣邪郞，今日怎么有空来找吾。吞佛淡然道，提起石桌上的茶壶，为螣邪郞斟了一杯。

螣邪郞是异度朱皇与女后长子，极有智谋。

别提了，小弟去北域打仗了，母后不允我出战，本大爷一个人憋着也不是办法。虽然本大爷看不惯你，但看在你也是独自一人，难免寂寞的份上，本大爷就勉为其难来陪陪你吧。螣邪郞拍拍吞佛的肩，很是大度地说。

哈，吾独自一人又非一日，况且成大事者，又岂能被孤独束缚？吞佛轻轻一笑，笑容极淡极微，像是笑得多了，便会连累牵动到胸口还未愈合的伤口。

哟，心机魔，你什么时候开始讲道理一套一套的了。螣邪郞讶异地打量着吞佛，见吞佛并不回答，螣邪郞不屑地哼了一声，随手抄过吞佛为他斟好茶水的茶杯，也不管品不品，就咕嘟咕嘟灌入口中。喝完之后的螣邪郞一抹嘴，突然讶异地嗯了一声。这是什么茶，味道还不错。

梅花茶。

梅花茶？心机魔你唬本大爷啊，梅花茶明明是苦的，这茶一点苦味都没有，怎么能是梅花茶。

这是经过处理的梅花茶。吞佛低头看着书，头也不抬地道。他手如长了眼睛一般，准确端起桌上自己的茶杯，送至唇边，浅浅品了一口，梅香四溢。

茶水是热的，香却是冷的。

哦，原来如此。螣邪郞抬手转了转茶杯，细细研究。这茶味道不错，小弟一定喜欢。哎心机魔，你还有没有这种茶，拿给本大爷一些吧。

没有了。

心机魔你唬谁啊！这样吧，本大爷跟你换，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