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学过数学,还有工程学。”Z忽然开口,“你看得懂这张航线图。”
尤里安眨了眨眼:“是的?”
Z说:“我没给任何标注。就算在职业的太空牛仔里,看得懂我画的航线图的也不超过20%,而你是个地月土著。你有多聪明?比平常人更聪明吗?”
尤里安在醉意里,好奇道:“这是个测试题吗?我答错就会被赶下船?”
“不,”Z说,“这将决定你成为我的乘客还是货物。”
尤里安被逗笑了:“成为货物需要搬去货舱吗?”
“你还没回答。”
“我不知道……也许聪明一点,但不会太多。”尤里安保守地答道,“我在冯·诺依曼测试中拿了165分,我猜想那意味着我在智商较高的5%范围内。”
“呵,冯·诺依曼测试。”Z以嘲讽的语气重复道,然后他说,“不,那意味着你智商高于参考值的概率是95%。”
“有区别吗?”
“有。经典概率论解释和贝叶斯解释。”Z看见尤里安意外的表情,翻了个白眼,“我干嘛跟你解释这个?一个霸道皇帝的逃婚小娇妻。也许你高于常人的智商全部体现在吸引男人注意力上。”
酒精和喷雾浴让尤里安放松,他没有对这辛辣的讽刺予以回击,反而若有所思道:“我觉得你在对我进行人身攻击。”
“不用‘觉得’,我就是。”
“但你不是这么对中间人的,为什么?”尤里安挑起眉毛,从这文字游戏里获得了乐趣而非冒犯。他玩笑道:“我倾向于认为这是深柜恐同的体现。”
“别误会,我不恐同,”Z说,“别打我主意我就不恐同。”
“你没有否定深柜的部分。”
“所以这就是你擅长的?”Z冷笑道,“诡辩学?你靠这个吸引皇帝陛下?”
“你仍在攻击我,”尤里安说,他的思维被酒精放慢了,但没有完全麻痹,“我认为这是防守反击。我得了一分,对吗?”
Z又翻了个白眼:“我攻击你不需要理由。别把你那一套往我身上放。再次强调,我不能作为备选对象,**或者浪漫,都不行。”
尤里安本来也没把他作为候选对象。他笑道:“为什么?”
Z把屏幕撤回自己面前:“因为我很忙。”
第二天醒来时尤里安一时不知自己在哪里。他睡得太熟了,醒来时几乎不记得自己是谁。过了几分钟,他才发现自己在Z房间。床上。Z抱着他的终端缩在安全座椅上,正循声看过来。
“你喝醉了,强占我的床。”Z宣称。
尤里安说:“我很抱歉。”但并不是真的抱歉。他还没彻底清醒,只想把脸埋回温暖的被子里。他应该跟Z换个房间,这里太舒服了。
很明显,Z不打算给他这个特权。他动作粗鲁地把酒精测量仪塞给尤里安,听到读数正常便打开了主舱室房门,毫不留情地下了逐客令。
尤里安与他一道离开主舱室,在回自己房间之前,他注意到Z不是走向主控室的方向。他们在一艘小型太空船里朝夕相处了一周,但他仍然不了解Z,不了解他的爱好、生活,甚至不了解这艘船。
擦肩而过的瞬间,尤里安问道:“你去哪里?”
他并不期望自己能得到一个答案,然而Z停下脚步,回头答道:“种菜。”
与位于重力舱的主控室不同,轮机室被设置在阿尔伯特号主轴上的无旋转区,不受人工重力的影响。轮机室外的走廊上悬浮着一圈无土栽培器皿,各色尤里安叫不上名字的植株在其中恣肆生长。太空不同于地球,大气的缺失让宇宙射线引起的变异概率升高百倍。为了维持稳定性状,船上的植物是不能自行留种的,种子也不能长期储存。这些茁壮生长的植株,很明显都来源于Z每次靠岸后特意补给的种子。Z随手掐下一只浅红色的果子扔过来,尤里安手忙脚乱地接住了。他试着咬了一小口,是某种没吃过的水果椒,味道很奇妙,辣味鲜明,又隐约能尝出水果的清甜。
Z灵巧地在栽培皿阵列间穿梭,尤里安停在原地,仰头看过去。主轴和天花板上黏着数只足部固定器,Z在变轨期间带在手边的咖啡杯和联络器都用磁铁贴在附近。比之主舱室,这狭小的空间更像Z常驻之处。
Z没有招呼他,尤里安观察片刻后,轻蹬舱壁,试图跟上去。没有足够的无重力与无支撑训练,他在撞了几次舱壁后才渐渐掌握诀窍,理解如何控制空中姿态。他算好轨迹,小心地从轮机室外壁飞抵主轴,穿越了栽培皿阵列而没有撞到任何一只。作为奖励,Z握住他的手臂,让尤里安撞进他臂弯而不是主轴的墙壁里。
不像高速旋转的重力区,轮机室外是有窗户的。尤里安将足尖勾在固定器上,从主轴向外望去,漆黑的太空铺在他眼前。这景象或许可以比拟成核阴云之前地球的夜空。他们有星星,和一些柔软的、充满活力的植物。尤里安稍微理解了Z对这里的喜爱。
他学着Z的样子将自己固定好,一株草莓在最好的角度从他面前滑过,就像那株彩椒滑过Z面前,多向生长的枝叶几乎挠到尤里安鼻尖。他想起Z的动作,饶有趣味地模仿他扯下一颗,却发现那果实尚未成熟。尤里安看着渐行渐远的空空枝头,心中生出了微妙的负罪感。它们毕竟也奋力生长过,Z必然也精心照料过。
出于真诚的补偿心理,尤里安询问道:“具体该怎么做呢……我是说,种菜。”
Z挑起眉,显然对这个问题感到意外。他干巴巴地答道:“打开育苗箱和循环灌溉器。”
尤里安一怔。
“还有,及时摘掉……及时吃。”Z补充道。
尤里安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表情。他的嘴角咧开一个被逗乐的弧度,笑得几乎失去平衡。他绕着足部固定器倒转了半圈,舷窗便换到了脚下,那盆草莓从他头顶飞过,他们的根都在此刻指向漫漫星辰。
尤里安接管了种菜的工作。
Z怀疑地监工了几天,发现植物们长势比他照顾时更好(“为什么?”“因为我会给它们唱安眠曲?”“……”),终于不甘不愿地放了手,但仍然不肯离开。他有时坐在轮机室与阿尔伯特号的引擎们亲近,有时在培养皿之城摘些小番茄就杂书。这些时候,尤里安就像一只快乐的小蜜蜂,在栽培皿间练习着无重力行走,随时移除和补栽适合的蔬菜。
Z以为这说明土著娇花尤里安少爷正式适应了太空生活,但其实还差得远。从金星出发的第二周,Z又抓到尤里安喝酒——重复,阿尔伯特号拒绝酒鬼,这是原则性问题。
“酒,”Z百思不得其解,“你从哪里拿到的?阿尔伯特号上没有酒。有酒精,但没有酒。不可能有这么多酒。”
尤里安喝得微醺,撑着下巴望着Z笑:“也许是我自己酿的?”
Z翻了个白眼。
“在金星。”尤里安诚实地解释道,“你给了我阿尔伯特号的登船码,结合一些制度上的漏洞,我办下了阿尔伯特号的船员证,有配货权限。酒跟燃料一起上船,以及一些我的个人物品——如果我早知道‘种菜’的事,还会提前买些蔬菜种子的。”
Z以一种夹杂着震惊和恼怒的复杂目光瞪着尤里安,后者挠了挠鼻子,低下了头。
“你这么聪明,怎么还沦落到借酒浇愁的地步?”Z嘲讽道。
“……我不知道。”尤里安无法控制地在声音里泄露出迷茫与忧愁。他将额头抵在手腕上:“也许那只是因为我是个人类。我总是会想起一个人。”
Z面无表情地瞥了他一眼:“如果你想,我们现在就可以变轨回地球。”
“不!为什么?”尤里安惊得从椅子上跳起来,随后才意识到这是气话。他轻轻咬住嘴唇,一时不知道是不是该跟Z讨论这件事。
过了片刻,他叹了口气:“不是那种想……坏的方面。他破坏了我对人的信任。昨天在酒吧,我其实想过,或许该找个人聊聊。但是不行。漂亮的、平凡的、精明的、纯净的……都不行。我不敢。他用那个测试过我。那些搭讪者,我知道他们根本不认识我,却一句话都不敢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