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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篁梦(3)

月光被云遮住了。

风声忽然凄厉起来。

“等等——”

竹影斑驳。

远处有个人长声恸哭。

“……不!……”

夜色,明月,竹林,庭院。

宁静美好的一切,忽然崩塌成烟粉。

留不住,留不住。

*

第4章 醒梦

*

宫明观忽然醒来,头痛欲裂。

风过无声,万籁俱寂。

幽篁谷内月光凄清,他躺在一座山崖下的地上,长发散乱,满身尘土泥泞,周围滚落了一地的空酒坛子。

宫明观把头微微一偏,便看到了身旁那个坟。

一座碑孤零零立着,棱角被打磨得光亮,上面刻的字迹清晰可见。

——天网楼主宫子规之墓。

宫明观昏昏沉沉地叹了一口气。

梦醒了。

是梦,总是要醒的。

宫明观忽然低哑地笑起来,又伸手去捞身旁的酒坛子,看也不看地往自己头上浇。

里头仅剩的几滴酒落在他眼角,滑落下来的样子就像是泪水。

又一会儿,宫明观摇摇晃晃地爬起来,往前挪了两步,伸出双手,抱紧了碑。他将脸贴上冰冷的石面,轻轻地哽道:

“子规……呵,终于……又梦着你了。果真是……要醉的狠些,才能见你一面……”

他的目光带着满满的宠溺,又是那么地哀伤而温柔,“……子规,子规……你不听话,怎就还不回来呢……”

周围一个回声都没有。

连一丝虫鸣都没有。

宫明观半醉半醒地拍了拍墓碑,声音低沉失落,“子规你知不知道……那些酒,都难喝得很……喝多了,腹里绞着疼得厉害……”

如霜的月光洒下,他的面色竟是纸一般的煞白,薄唇痛苦地颤抖着,大滴的冷汗从鬓角滴落下来。

宫明观却恍若不知,只是半眯着眼,恍惚地用手指仔细地一遍遍摩挲着碑上的字迹。

而那双手,早已枯瘦如柴,只余一层薄薄的皮肤憔悴无力地贴在骨架上,瞧着好不可怜。

这绝不是一双能拿得起剑的手。

三年了。

自子规死后,宫明观再也没拿起过剑。

子规,子规。

他的子规,永远不会归来了。

*

*

平元八年冬夜,大雪。天网楼主宫子规亲自刺杀龙头殿龙坤,中伏。

当是时,龙坤邪术大成,一柄虎头阔刀威震江湖。天网楼四十八杀手被困绝境,唯宫子规面不改色,悍然血战。

至深夜,风紧月升,积雪尽数溅血染赤,灼然胜花。宫子规三十六寒刃尽数出匣,如霜如电,如水如星,终斩龙坤于刃下,自身亦力竭血尽而亡。

此一役,天网楼四十八杀手与龙头殿五百弟子同归于尽,无一生还。

*

第5章 痛梦

*

宫明观记得清楚,那天是个难得晴朗的冬日。下午的金阳从雕花的窗棂斜射进来,外头横斜的枯枝影子落在地上,随风悠悠地摇。

子规一身黑衣,长发高束,站在他身后,清俊秀美的脸上是罕见的凝重。

他蹙眉思索了几息,沉静地开口道,“……尊主,若龙头殿设计埋伏,我们的人这样毫无退路地攻进去,折损会有些大。”

而那时候呢,宫明观正在天网楼的御座前来回踱步。低着头,阴着脸,脑子里想的都是江湖上的血雨腥风、霸业宏图,是一片广袤宏伟的天地。

他根本没有去看站在他身后的子规,只是道:“折损大些又如何?龙坤之于本座,你也清楚,怎么事到如今还说这种话?”

……他只是一心要夺仇敌性命。

“此次机会千载难逢,哪怕有埋伏也值得一赌。”

……他只是沉迷权势欲成大业。

“若能除去龙头殿……本座不惜一切代价。” 

……他只是没真正想过,那句“一切”究竟能包含多少东西,而自己又是否真能承受得起。

至少,他从来没把子规放进去想想。

他从来就没想过要把子规当什么“代价”给抵出去赌,他以为他的子规就该永远陪着他的。

那时听了他这句话,子规便露出了然的神色,道:“既然如此,子规可以。请尊主放心。” 

这句话的意思是,在“不惜一切代价”的前提下,可以杀死龙坤。 

其实……只要多思量一下就是很明白的事情了。

天网楼所能付出的最大代价,同时也是任务得以成功的最高保证,除了宫子规本人还有哪个?

他却没有多想,只是赞道:“很好。事不宜迟,你下去准备吧。本座也不久留,今晚便回去了,等你消息。”

子规冲他躬身一礼,道:“是。尊主,子规走了。”

他随口“嗯”了一声,将手一挥,仍是没有正眼看看那人。

他应该最后再好好看一眼的。

这是最后一眼了。

子规转身往外走。

就要走到门口的时候,他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停了停,道,“尊主,子规在院内还埋了两坛竹酿酒,在西南角那颗竹子下面。尊主可以带回去……”

宫明观那时正心烦得厉害,被子规这句不正经的话搞的又好气又好笑,一拂袖,“你还走不走了?”

子规笑出声来:“是是,这回真走了。”

那其实是个再寻常不过的午后。

外头的阳光难得灿烂,像撒了层淡淡的金箔。

子规摇头轻笑着,迈出了门。

再也没有驻足,更没有回头。

*

*

急报是在天光破晓的时候送来的。

从天网楼一路疾驰而来的汉子大汗淋漓,满面尘土,跪在他面前痛声道:“尊主,龙头殿里设了局,我们的人……四十八个,都陷进去了!”

到底是没赌赢。

宫明观长叹一声,闭眼沉重地摇了摇头。到了这地步,进去的人是救不出来的,只能弃了。

他却没想到,那个来报信的汉子抬头,露出了极为哀痛灰败的表情,嗫嚅着似乎还想求什么。

那时宫明观心里就觉得不太对。

天网楼的杀手,没一个贪生怕死的,更不会为什么兄弟同袍的情谊而违逆上意、感情用事。子规一手调|教出来的人,这点觉悟该是有的。

是出了什么差错?

连子规也解决不了,要来通报于他?

他无意识地捏了一下手指,强压下忽然蔓延起来的不安,问道:“你……还有什么事?”

“尊主……”

那人咬紧牙关,忽然重重地叩首道,“主人……主人他也在里面!”

这一刻,宫明观瞳孔骤然紧缩。

他倏地站起来,脸上的血色刷地褪尽了。剧烈的动作带翻了桌案,笔墨纸砚噼里啪啦地滚了一地,墨汁溅上了衣摆。

什么?

这人说什么?

谁……在里面?

谁?子规么?在哪里?龙头殿?

……他怎么亲自去了!?他怎么能就带那么点儿人就去了!!他怎么能——

宫明观觉得自己要崩溃了。

……

后来的事,宫明观其实记得不怎么清楚了。总之,他仪态全失,疯了似的带人赶到的时候已经迟了。 

惨烈的战斗已经结束。

砸毁大门,闯进殿内。

第一眼,他便望见了子规。

与一路上那些横七竖八地歪倒着,肢体残破、血肉模糊的狰狞尸体不同,宫子规独一人靠坐在龙头殿主的宝座前,静静垂着头,好像只是睡着了。

殷红的积雪覆盖了他半身。

他身上创伤纵横,面色却恬淡安然,依旧是那么干干净净,完全不像个杀手。

他受了二十来道重伤,道道凶险,却无一致命,是最后流尽了血从容赴死,尽显天网楼主风骨。

宫明观却只是浑浑噩噩地想,子规最后是该有多疼,多冷呐……他一个人,疲惫而虚弱,怎么也止不住伤口的血,也没有力气走出这个地方,只能在血腥的风雪和满地的尸体间,一点点感受着死亡的逼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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