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新安鬼事(439)

作者: 沧海一鼠 阅读记录

程牧游眼前暮然腾起一片血雾,血雾后面,是一个窈窕的如水蛇一般的女子,他知道,那只手就是属于她的。

他瞪大眼睛,强忍着愈发剧烈的呕意,想将女人的脸孔看清楚些,可是她的脸却始终朦胧模糊,像是遮盖了一层轻纱一般。

喉咙中的腥臭气越来越重,如同一条滑腻的蛇,顺着喉管钻进他的五脏六腑,欲将他彻底吞噬。程牧游掐着自己的脖子,想将这股臭味儿逼出体外,可是那味道不仅没有消失,耳朵却也被一声长长的啼哭给堵住了。

是婴儿的哭声吗?似乎是的,不过,它不是还在母体之中,刚刚成形吗?怎能发出这样又响又尖的叫声,叫得人心都揪成一团,如同一块冻了上千年的寒冰。

程牧游觉得自己全身都被这尖锐的叫声包围着,从头到脚,被它包裹得严严实实,而他自己,就像一只嵌于蚕茧中的虫子,可怜又无助。

可是忽然之间,蚕茧裂开了,四分五裂,碎的一点不剩。他的感知都重新回到了体内,可是身子却像被抽去了所有的力量一般,疲软难耐,只能堪堪伏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一只温热的手轻轻放在他的腮边,手心里的温度像是像是会游走似的,迅速到达了他身体的每一个角落。

程牧游一哆嗦,如即将溺死的人拼了命要抓住什么一般,一把将那手死死攥住,再也不想与它分开。

晏娘体贴地用另一只手扶着他的肩膀,将他从地上搀扶起来,关切地盯着他苍白的脸,柔声道,“官人,你方才看到了什么?”

听到她的声音,程牧游方才觉得不妥,忙松开手,慌乱地将额前的冷汗擦掉,语无伦次道,“藤壶,我看到她了,可是她面孔模糊,我怎么都看不清楚。”

晏娘叹了口气,沉思半晌,方才说道,“婴灵的意识本就尚处鸿蒙,还未开化,再加上年长月久,它一定也记不得杀人凶手的模样了。”

程牧游又重重喘了几口气,“可是,我方才明明听到了它的哭声,声音很大,和足月的婴孩并无异样。”

晏娘莞尔一笑,那笑容生动且明亮,程牧游的心情都骤然跟着畅快起来,“官人,它能像那些襁褓中的婴孩一般,痛快地哭上一场,不也是一件乐事吗?”

“它终于步入轮回了?”

“官人今天也累了,让晏娘陪您回父亲家歇息一晚,明日再回新安吧。”

程牧游和晏娘回府,程府上下便少不得一番忙乱,一直到家宴结束,程牧游携晏娘回到自己住的院子,才总算能享受到片刻他期待已久的宁静。

如晏娘所说,这一天下来,他实在是太累了,路上的奔波、婴灵的偷袭都只能算作其次,最重要的是,他对眼前的这桩案子了解的越多,就越觉得它错综复杂、扑朔迷离,千思万绪竟不知该从何捋起。

现在,他看着面前那汪被月光照得白亮的井水,自语道,“藤壶,你到底逃到了哪里?这么多年过去了,连董家母子都不在了,为何你还隐藏在人海中,从不露面?”

正在苦思冥想,忽见晏娘端了个托盘从屋内走出来,她笑吟吟的走到程牧游跟前,将托盘递过去,“官人,快把药服下吧,你今天被阴气袭体,肉身受损,这驱邪安神丸能助你将邪气排出,安神固体。”

程牧游拿起盘中的药碗配水服下,这才倚靠着井沿,冲晏娘说道,“夫人对这案子有什么看法?”

晏娘也轻轻靠在井沿上,有一搭没一搭地玩弄着鬓边的一缕碎发,轻声道,“藤壶之所以能隐藏这么多年,而不被人发现,无非只有两种可能,一种是她隐藏的太深,隐姓埋名,避入山林,所以官府的人才寻不着她。”

“另外一种可能呢?”他有些急切的盯着她。

晏娘睨他一眼,冷冷说道,“她也许就在某个特别显眼的地方,只不过由于太常见太熟悉了,所以反倒被大家忽视了。”

程牧游蹙起长眉,“常见的、显眼的,姑娘的意思是,那藤壶从未藏形匿影,而是一直都在,只是,我们没有发现她?”

晏娘刚要点头,却看见程德轩从院外走进来,他手里同她一样也端着个托盘,里面放着一碗香气浓郁的药汁。

来到两人身边,他将那碗药交给晏娘,嘱咐道,“我看牧游今日精神不好,所以特地调配了这碗药,你拿去热一热,再给他服下。”

晏娘知他故意支开自己,于是轻声道了声“是”,端起药碗便朝灶房走去,见她走远,程德轩方才看向儿子,将眼底的焦灼之色勉强压下,清了清嗓子,冲他说道,“王大人的案子,你可有信心能破?”

程牧游略有些吃惊,“父亲,我此次前来是为了董家的案子,王家的事归开封府管辖,与我新安府又有何干系?”

程德轩摇头,轻叱一声,“牧游,你哪里都好,就是官场上的经验尚浅,不懂得为自己铺后路,你可曾想过,若王家这宗死案被你破了,王大人会欠你一个多大的人情,对你以后封官进爵又有多少好处?”

------------

第二十四章 规劝

程牧游垂下头,看着泉水中自己和父亲的影子,它们明明近在咫尺,可他却觉得自己和父亲之间像隔着千山外水,再也回不到从前那般亲昵。

他曾经仰慕他仁心仁术、济世悬壶,可是不知何时,那个只一心钻研医术的程德轩已经变了,与自己越走越远,让他看不懂,亦或者说,他不想也不愿再去深究他的内心。

或许,这才是父亲本来的模样,从未变过,变得只是自己。

他在那个十字口,选择了一条与父亲完全不同的路。

所以,他才会瞒着父亲做了许多事情,甚至打算一辈子都不将这些事情告诉他。

程牧游缓缓抬起头,目光冷冷的在程德轩苍老的面庞上一扫,轻声说道,“父亲,儿子小时候您曾数次向儿子讲起大宋建国前的事,您说,那时候饿殍遍野、民不聊生,‘人食人’之事都时常发生,后来,先帝一统天下,大宋子民自此才能享盛世太平。您还告诉我,为官为民不为名,只有如先帝这般,以‘名’为轻,勤诫勉之,常忧思之,守住本心,方才能守住河清海晏。”

说到此处,他话锋一转,眼中露出几分恳切,“可是为何,父亲变了,一心只在功名利禄,丝毫不把民心民愿放在心上,儿子真是的百思不得其解。”

程德轩神色滞住,过了许久,才避开他热切的眼睛,轻声道,“都说在其位谋其政,若连这个位子都爬不上去,又谈何为民请愿、体恤民心?”

程牧游摇头轻笑了一声,“这话,恐怕连父亲自己都不信吧,想先帝在世时,哪怕只在郭威手下做了一名普通兵士,却也总是身先士卒,敢打敢拼,遇敌冲在最前”

程德轩断然截断他这句话,“牧游,你今日为何总提到那个人,这些话,在我面前说说也便罢了,若是让旁人听去,恐怕会对你不利。”

程牧游直直盯了他半晌,这才说道,“那个人?父亲竟然连他都不敢提了吗?父亲难道忘了,您当年总是给儿子讲述先帝是怎样的侠义心肠、宽厚仁慈,所以儿子自小便崇敬先帝,甚至在先帝征讨北汉的时候,站在门外偷看,并一直追随着先帝的部队来到城门外,夜半才回家。怎么现在,竟然连我提起先帝您都要阻挠?”

程德轩一时语结,目光中却露出几分从未有过的凶狠来,他压低声音,“我不管你以前怎样,现在时移世易,什么都变了,你你以后永远都不要在我面前提起他,听到没有?”

说完,也不顾程牧游的惊诧和不解,他便脚下踉跄着走出院外,仿佛身后站着一个穷凶极恶的怪兽。

晏娘热好药出来,刚好看见程德轩气汹汹离开,她走到程牧游身边,将药碗放下,小声问道,“官人一向顺从,今日怎么惹得父亲发了这么大的脾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