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目光落在墙壁上:“在墙上挖个洞,好像也不错。”
林医生的目光更深:“你想问什么?”
程杉没有损坏沙发,又重新坐回去,似有些难过,低声道——
“最后我想问的是,催眠真的只是简简单单藏东西吗?如果记忆牵连的太多,想要遮盖,是不是避不得已会做一些,难以补救的损毁。”
林医生的喉咙有些发干。
他想起从前和乔恩的对话来。那个孩子太固执,缺少经验,对病患的体恤也不足,认为只要能达到病患家属想要的结果就是成功。所以她根本听不进去他的劝告。
他轻声道:“是有这样的情况。”
程杉的情绪有一点波动,忍不住问:“会对性情也造成影响?”
“确实有过这样的病例……”
程杉一下子站起身,眼底情绪翻涌,她语气讥讽:“拜你们所赐。我现在连自己应该是谁都不知道。”
她早就不是程杉了。
那个程杉,天真善良、无拘无束的程杉,已经在乔恩的一手操控下,死无葬身之地。
……
佛蒙特森林里,程杉在朋友身边,不像在国外那么自律,因为害怕失去意识后发生不可控的意外。
她彻彻底底放纵自己,大醉一场。
到最后连眼皮都睁不动了,趴在沙发背上哼歌。童菲凑过去听,没听出来是什么旋律。又过了一阵子,程杉嚷嚷着想吐,童菲赶紧带她去洗手间。
守着她吐完,回到房间里,发现顾展也早已经睡地上了。
童菲迷瞪着眼掏出手机给时辰打电话,大着舌头喊:“给你十分钟!快来收尸!”
……
时辰很快开车赶到,先把童菲抱去副驾驶,系好安全带。又把程杉和顾展两个人扶进车后座。
他擦了把汗,对着这一车的酒气熏天叹气:“挨个来吧。”
先把住得最近的顾展送回去,再送程杉。
车子抵达程杉所住的小区时,已经是深夜,小区门卫狐疑地看了又看,登记了车牌才放他进去。
时辰开车驶进小区,来到程杉家楼下的停车坪,打算把程杉扶抱出来的时候,却意外在那里看见了叶臻的车。
时辰隐约知道程杉和叶臻大概率是有点亲密关系,所以看见叶臻从车里下来,径直走向自己,做出动作表示要接过程杉的时候,他也没有阻拦。
甚至还有点庆幸,毕竟除了童菲,他还真没有送过哪个醉酒的单身女人回家。
于是礼貌道:“那就麻烦叶总了。”
后者没有搭话,他看上去脸色不太对,不过时辰把这一切归因于路灯灯光不太友善。目送叶臻把程杉抱进楼栋里面,他也就放心地开车走了。
程杉比从前轻很多,尽管他身体不舒服,抱动她也足够了。
叶臻以为她会收拾东西离开Q市,所以很早就趁谈美晴不留意,从医院出来来到这里等她。
就算这是结束。他也不希望,自己和程杉对彼此最后的记忆,是医院病房里那段他随时想来都心口发痛的对话。
可没想到,程杉没有打算立即离开。
程杉睡得不踏实,似乎是在梦,口中低声呓语。
叶臻抱着她站在房门前。
门是密码锁。他输入程杉的生日,显示错误。
叶臻顿了顿,不知道想了些什么,重新输入了一组数字。
门锁发出“嘀”的一声,大门应声而开。
叶臻的身体有片刻僵直,他的表情晦暗不明,垂目望着程杉。
第七章(5)
Q市已经集中供暖,屋里温度宜人,叶臻脱去程杉的外套,带她进浴室清理。
程杉吐过,头发上沾到些污渍,他打开花洒开关,调试水温。
叶臻动作娴熟利索,有条不紊,他坐在浴室里的矮板凳上,把程杉横放在自己腿上,左手托住她的脖颈,右手持花洒,像给小孩子洗头发那样,把温热的水自程杉发根至发梢,一点点淋遍了。
这样的事情,他现在做来实在太容易。
他们婚后大约一个月,叶臻辞退了乔恩。而后不久,程杉再次发病,经历了很长一段时间的神思混沌,时好时坏,严重时甚至一度无法自理自己的生活。
叶臻最初因为工作忙碌,平时给程杉安排了专业的护工照料,自己则定期带她去当地的心理诊所进行阶段治疗。
直到半年后的一天晚上睡觉前,他给程杉解开头发绑带时,她下意识地对他说疼,叶臻带她去医院做详细检查,才发现程杉的头皮处有不易发现的伤痕。
因为程杉发病时会伴有轻度自残行为,叶臻不好武断地判定伤势来源。于是,他趁护工离开后,在家里加装了微型摄像头。
摄像机反馈的结果令叶臻胆寒,他大发雷霆,很快将那位护工连同她所在的公司一起告上了法庭。
而后,叶臻实在不放心将她托付给任何外人,程杉的生活琐碎,便全由他一个人来操办了。
为了不拖累陈立钦和鲁卡斯,叶臻主动辞去职务,离开了他们三人一手创立并已经在业内站稳脚跟、逐渐红火起来的公司。
那段日子里,他只专心做一件事——照顾程杉。
后来叶臻回到Q市,叶慕总说叶臻出了意外后像是变了个人。但其实她错了,改变叶臻的从来不是那场令他不能开口的“意外”。早在很久之前,他就开始变得不像从前的他了。
等到头发吹干,全程也只用了十多分钟。
叶臻给程杉洗脸,难免的,看到她颊边红肿,指尖轻触上去微微发烫。
他是知道谈美晴的,她只放纵脾气,对自己的身体各项机能的管理已经达到了堪称严苛的程度:她有固定私教,常年保持高强度的锻炼,一双手看着保养得宜,其实手劲尤其大,一耳光下去,连男人都要晕半天。
自己有这样固执的母亲,程见溪哥哥这样的身份,好像注定了不该和她有所牵扯。不然,轻则心烦意乱,重则伤筋动骨。
这个道理,他不是不明白。
叶臻知道程杉的置物习惯,把她抱进卧室后,直接去电视柜右侧第一个抽屉里取出备用药箱。
给她抹药的时候,程杉哭了,像是梦到不太愉快的经历。
她如果真的将一切都记起,或许有关他的那些记忆,于她而言,都会变得令人深恶痛绝吧。
毕竟,她也说过,他的爱让她觉得恶心。
这么多年了,到头来换回这么一句,是明知道罪有应得,也还是会觉得难过。
心疼得要死,可还是爱她。
谈美晴最早知道的时候,痛心疾首地骂他:你是我的儿子,怎么可以被一个女人绊住手脚,没出息的东西。
叶晋倒是比谈美晴镇定很多,他私下里找过叶臻,询问他的看法。
叶晋对他说:“欺骗永远不是解决事情的最好手段,如果你已经做错了事,要想的是如何弥补,而不是寄希望于掩盖事实。在这方面,我这辈子已经走过太多弯路,我不希望你重蹈覆辙。”
叶臻那时候刚从公司离职,交接工作还在做,加上照顾程杉的同时还在以一己之力和意大利本土的家政公司打官司,他整日焦头烂额,情绪不高,也没曾细想过叶晋话中深意,只问他:“您会觉得我没出息吗。”
“如果真爱一个人,要她就够了,还要什么出息。”
叶臻没想到叶晋会给出这样的回答,少不更事的年轻人似乎才会这么说,他甚至下意识想去观察父亲的表情,看看是不是他在讽刺自己。
可是叶晋没有,他语气悲凉,真心实意,既无奈也无望。
那时叶臻想起程见溪的母亲,没有开口接他的话。
现在回想起来,倒是懂了叶晋的用心良苦。可惜,也已经太晚了。
太多的道理,由人说起来,远不如现实的冲击来得深刻。
叶臻给程杉拉上被子,半跪在床边久久地注视着她的脸,看到最后,眼睛都发酸了,变得红通通一片。他抬手抵住眉心,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才站起身去关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