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煊(16)
说到这里,冯乐又看了眼韦春龄:“说起来,这个陈炳昆,和凭祥土司莫佑卿是同族。其实不仅是他,驻守镇南关的清兵中,倒有大半,和莫佑卿沾亲带故。”
韦春龄从刚才起就在想,这人看着她到底想说什么,“莫佑卿”这名字出来,她恍然大悟。
冯乐知道她明白了,微微一笑,接着说:“秦师父私下和我说过,你是韦大人的公子,那和这位土司,也是亲戚。所以我想,你能不能替我们做一回说客?”
韦春龄想了想,点头说:“我试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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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乐得韦春龄同意后,将同盟会对莫佑卿的期望,又仔细对她阐述了一遍。为了不引起莫佑卿的惊慌和反感,韦春龄本来想独自上路的,冯乐怕她缺乏经验,应对不周,所以让黄明堂和她一起去。
莫佑卿说是“凭祥土司”,他的落脚地实际更靠近弄尧。
韦春龄他们骑马而行,不大会儿功夫,便离开城镇,置身于丛山峻岭之中。
黄明堂前一天晚上通宵赌牌,忽然被拉来去见莫佑卿,他骑在马上昏昏沉沉,两次险些从马背上滑落。他叫住韦春龄,要求让他就地睡个二十分钟。韦春龄无奈同意。
虽已十一月下旬,这一带长年湿热,黄明堂纵马跑了一程,浑身从内往外冒着热气。他脱了马甲,垫在脑袋下方,又敞开布衫,露出紧实的胸膛和六块腹肌。他一倒下,便打起呼噜。
韦春龄无事,下马走了几步,看看黄明堂,很羡慕他的无拘无束。
她忽然远远跑开,看看左右无人,便也解开布衣,敞胸立在风中。竹叶的“刷刷”声像潮水一样迭次涌过,马不时抬头,发出一两声嘶鸣。
她这样站了一会儿,觉得胸臆洞开,忽听黄明堂叫她:“小景,小景你死哪儿去了?”
韦春龄忙蹲低身子,一边扣纽扣一边答他:“拉屎呢。”
黄明堂就此没声了,似乎又睡了过去。
韦春龄本来没想拉屎,但话出口后,肚子便胀痛起来。她脱裤子解决后,便去附近溪流处洗手。
才洗完,她听到草丛中有异常的窸窣声。她以为是野兔子,直到瞥见黄明堂的头发。
韦春龄心中好笑。她摸出随身携带的一捆绳子,做了个活圈,故意咳嗽几声,让黄明堂知道自己所在,然后一手持绳子一头,躲到旁边。黄明堂手上抓了两把湿泥,想要偷偷过来抹到韦春龄屁股上,不提防自己先一脚踩中绳圈,落了人家的套。
韦春龄一收绳子,黄明堂顿时倒了。她继而一跳,将绳子绕过一棵大树的枝干,把黄明堂倒吊起来。
黄明堂“哇哇”吼叫,韦春龄在旁边拍手大笑。
黄明堂骂了几句,开始满嘴求饶。
韦春龄说:“你以后还开不开我玩笑了?”
黄明堂嬉皮笑脸:“谁叫你有洁癖,每次大小号都神神秘秘的?”韦春龄转身要走,黄明堂大叫,“是哥哥错了,哥哥保证以后决不再和你开这种下三滥玩笑,不然让我一脚踩进粪坑。小景,快放下我,别耽误干正事!”
韦春龄这才放了他。
这类事自打韦春龄和她的新伙伴们混熟了后,已经屡见不鲜,韦春龄自己也开过别人的玩笑,所以谁也不当回事。
两人骑到马上,重新出发。黄明堂小睡片刻后,精神抖擞,这才想起询问韦春龄,莫佑卿是她什么人,做什么冯乐专要她去说服此人。
韦春龄说:“他算是我的舅舅。”
黄明堂惊讶地看了看她:“这倒想不到。”
其实,韦春龄虽然管莫佑卿叫“舅舅”,他却并非莫家姐妹的亲兄弟,追根逐源,他应该是她们哪位叔公的儿子。
关于这位舅舅,韦春龄的记忆多半是从祝嬷嬷的讲述中得来的。祝嬷嬷说,他曾在她和韦景煊很小的时候来过一次桂林,拜访韦守中。韦景煊不喜欢这个人,他一接近,他小小的身子便发抖。韦春龄却意外地喜欢他,还骑在他脖子上玩过官兵捉强盗。他和韦守中事情谈得不顺利,没几天就回去了,以后再没来过。
祝嬷嬷倒是从莫佑卿唯一一次的来访中获取了灵感。只要她发现自己的权威在孩子们处受到挑战,便祭出这位土司,说他如何凶神恶煞,如何以各种恶毒法子惩罚不听话的小孩子。有阵子,韦景煊听到这名字,就害怕地捂住耳朵,直往他姐姐怀里钻。
韦春龄搜索枯肠,拼凑关于这位舅舅的片段,不知不觉间,已经到了莫佑卿的家。
这里说是家,其实更像是盘山踞地开出的一个小城镇。
韦春龄跳下马,向守着大门的两个壮汉递去一封冯乐亲笔写的信。
一个壮汉进去通报,不久,他满面笑容地跑回来,说:“原来是小少爷到了,赶紧请里面坐。我们老爷正在陪一位客人,但他马上就好。”
韦春龄他们跟着这个壮汉进去莫佑卿的家。这儿从里面看和从外面看又不一样。从里看,这儿不单是一座独立的城镇,更是一座攻守兼备的堡垒。他们一路上登天栈,穿石洞,历经崄巇,最后,来到一条一头深入云端的独木桥前。
桥如其名,只有一根勉强可并立两足的圆木,连接两座山头。桥的左右各有一条略高出圆木的锁链,以供扶手。除此外,再无一保障措施。
带他们来的壮汉说,穿过这桥,就到了莫佑卿居住的屋舍。他不能随意靠近,请韦春龄他们自便。
黄明堂看到独木桥,就有点不适,他还想问清楚些,韦春龄已当先上了桥,他也只好跟上。
韦春龄衣襟带风,走到一半,忽觉身后有异。她一回头,就看到黄明堂双手紧抓锁链,要蹲不蹲的样子。韦春龄愕然,问他:“你怎么了?”
黄明堂实在有些恐高症,本来他一个人慢慢走,兴许能平安无事地走过去,但一意追赶韦春龄脚步,竟是越走越怕,觉得天地山川整个儿都在摇晃。他红着脸说:“你先走,别管我,我歇会儿就好。”说着他闭起双眼。
韦春龄忙说:“别闭眼!”
黄明堂茫然睁眼,这下子,不仅是知觉中全身在晃;实际上,双腿也打起颤来。他紧抓两条锁链,缓缓蹲下。
这时,从烟雾缭绕的桥另一头传来一个男子声音:“桥上的朋友,到底过不过来?”
韦春龄听到这个声音,不禁皱了皱眉,心想:“怎么这声音那么耳熟?我也动摇了,那个人怎会出现在这里?”她定了定心,朗声说:“别急,就来!”边说边走到黄明堂面前。
黄明堂说:“你先走,别管我了。”
韦春龄说:“明堂哥哥,你信不信我?”
“大家都是同盟会兄弟,我自然信你。”
“好,那你别用劲,只当自己是个沙包。”
黄明堂还来不及回话,就被韦春龄拎起夹在腋下。她放开脚步,一眨眼功夫,就跑到桥的尽头。
烟雾消散,在桥尽头等待的人影终于清晰起来。他们一共两个人,一个长身玉立,面貌英俊,年纪不过二十七八,神情之中却带着惯战沙场、历经死生的人独有的冷漠与镇静。高高的眉骨投在眼睛上方的阴影,又同时显示了骄傲与抑郁。这人不是别个,正是不久前在沁雪园擂台上被韦春龄一枪扎伤的侯英廷。
他身后还站着一个人,和他差不多高,却几乎是他一倍宽。那人穿着草编短衣裤,露出来的四肢肌肉虬结、黧黑如铁。一张脸实在不似寻常父母能生出来的,倒好像被人施了咒语,才能丑得如此人神共愤。他呆滞而木讷的神情,又为他的丑怪更增添了一重令人惧怕的魔力。
侯英廷本来等得不耐烦,待见到韦春龄,不由得一惊。
韦春龄也是吃惊,瞪大眼问他:“你怎么在这儿?你的伤好了吧?”
侯英廷说:“不碍事,我来探望一个老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