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宠罪臣(3)
南又宁闻言怔住,心下更是一惊。他是从何发觉的?
易承歆宽拔的肩往后一靠,一手搭在漆金扶把上,一手扬高了试卷,嘴角随之扬起一抹玩味的笑。
“你的试卷作答,看起来有模有样,很像是一回事儿,可实际读来,却是答非所问,就像是在向审卷者念诵佛经一般,枯燥乏味,毫无建树。你既是出身书香世家的南氏,我不相信你会是个庸才,更不相信你会读不透试卷的题目。”
说这话时,易承歆那双狭长深邃的凤目,始终灼灼凝视着殿下的单薄少年。
南又宁这才晓得,眼前殿上被西凉人褒扬景仰的太子,原来并不是一个骄纵的草包,他观察入微,心思极细,一切出格的举动全是为了试探自己。
“殿下既然已看透在下的心思,何不让在下就这么被剔除应试资格?”
“因为我就看不惯你那样子。”易承歆好笑地说。
南又宁微微蹙起细眉,清秀面容满是不解。
“你不愿当官,那又何必逼自己来参加殿试?”
“生于官宦之家,不能愧对家门,纵有千般不愿,亦只能忍耐。”
“说到底就是为了礼部侍郎。”易承歆一脸了悟的轻轻颔首。
“既然殿下已知答案,能否放行?”
南又宁恢复先前的沉静,语气犹是那般不卑不亢。
“既然已经破格把你召进偏殿,你就坐下应试吧。”易承歆可不打算放人。
“在下既无意当官,殿下又何必浪费口舌在我身上?”
“是谁允你不当官的?”
见殿上的易承歆俊容扬笑,笑得有几分戏谑与不怀好意,南又宁心中陡地一紧。
他听父亲提及过,太子自幼在众人的褒赞声中成长,心性不免骄傲自负,可他天资过人,样样精擅,是皇室中少有的全才,自当一身傲气。
这样的天之骄子,做起事来却无轨迹可循,更让人难以捉摸,是以父亲曾言,日后太子若继位,只怕朝廷内部将起一番风雨。
“在下驽钝,不懂殿下用意。”南又宁明白,眼前的易承歆是对自己起了兴致,至于是捉弄,抑或是纯粹好奇,他尚且不知。
“那日在落虹林里,我见你挺有胆识的,知道我的身份后也没急着巴结,跟那些贵族子弟见着我的模样很不同。”
“在下只是惧怕殿下的威势,不敢与之攀谈,何来的胆识?殿下怕是误会了。”
就凭他敢直着腰身,扬高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瞳,与自己这般讨价还价,他便比其他人有胆识得多。
易承歆笑了笑,道:“南又宁,你这人真有趣。敢情你是过去在佛门待久了,不通人情世故,还是你天性如此?”
南又宁是当真在佛寺待了太长的日子,以至于这两年回返皇京时,他始终无法习惯京中的繁文缛节,以及与贵族应对的各式礼仪。
“还请殿下饶恕在下的驽钝。”南又宁不知该如何回应,只能如是说道。
“你不驽钝,你聪明得很。”易承歆摊开手中的试卷,再一次细细浏览起上头端秀的字迹。
一时之间,偏殿里静默无声,南又宁直挺挺地伫立,心下安然,无所畏惧。
佛家教会他的,是平静与安宁,是无忧无惧,他从不害怕当下所面对的任何事物。
易承歆缓缓拿开挡去那道人影的试卷,凤目烁烁,直盯着单薄少年。
他从未见过这般沉着的少年,明明那样稚气,那样不谙世事,那双眼却好似已悟透真理,无惧亦无猜疑,仿佛世间万物不足已让他起心动念。
那么,什么样的事物方能让他起心动念?
易承歆对眼前的南又宁,兴起了一念,想把这个少年摆在身边,好好仔细观察一番,皇城里就缺少了如他那般有趣的人,如若有他在身边陪伴,日子兴许会有趣得多。
此念一起,易承歆将手里的试卷往一旁的紫檀雕回纹小炕案搁去,将全副心神摆在殿下的少年身上。
“南又宁,眼前我给你几个选择。”含笑的醇嗓慢悠悠地响落。
南又宁面色沉静且冷然,没有太大的反应。
“你不想当官,成,我让你自个儿选,你是要来当我的伴读,还是要当我的少师?”
闻言,南又宁那张秀净的脸,总算起了变化,露出了易承歆意料之中的愤怒。
南又宁能不怒吗?少师是什么?少师可是教导皇太子习文的师傅!
那可是从一品的官衔,虽说并无太大实权,不过是享有官衔与声誉,然而放眼西凉朝廷,多少才情优异、见多识广的高官,皇帝都没召他们来为太子讲述经文,更遑论是年方十六岁的他?!
“殿下这是在寻我开心吗?”南又宁那双秀气的细眉,已深深拧成小结。
“你觉着以我这样的身份,我会拿这种事寻开心吗?”易承歆好笑地反问。
“朝中比我有资格当少师的重臣多得是,我既非位高望重,亦非天才神童,何德何能当殿下的少师。”
“你长年念佛不是吗?”
易承歆手肘撑在几案上,白皙手背托起下巴,俊雅容貌看上去有几分漫不经心的慵懒,然而那双眼却是烁烁如金,甚是专注。
“我自幼寄住于佛寺,随高僧们一同参悟佛经,学习梵语修撰佛书。”南又宁淡淡地回道。
“偏偏我什么都懂,就是对佛经一窍不通,你来教我念佛经,这是再好不过的事。”易承歆笑回。
“殿下若真心想与佛结缘,京中灵山寺颇具盛名,寺里的圆通大师更是一代高僧,若能将大师请来为殿下讲述佛的真义,相信会远比我这个参过几年佛的带发修行者来得清透。”
“我不要什么高僧大师,我就要你来教我念佛。”易承歆语气淡淡,却是带着不容人拒绝的强悍。
南又宁虽然耿直,却也不傻,他看得出来,眼下若是不照易承歆的心意走,不仅自己可能惹祸上身,说不准亦会替父亲招祸。
他再怎么不愿,再如何不甘,终究只能隐忍下来。
“如何?考虑清楚了吗?”
瞥见那单薄少年抿紧了淡粉色的唇瓣,易承歆不由得一笑,语气带有几分戏谑意味的扬嗓。
“承蒙殿下厚爱,在下承了殿下的恩惠,叩谢皇恩。”
说着,南又宁单膝触地而跪,双手抱拳高举过头,向宝座上那个不可一世的男人行君臣之礼。
“起来吧。”易承歆犹然斜靠在宝座上,好整以暇的笑睨。
南又宁的双眼缓缓自高举的拳头后方扬起,与那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西凉太子相望。
两双眸光,隔空交会,一者玩味,一者沉然。
这是南又宁第二次见着易承歆的情景。他对这个西凉太子毫无一丝好感,只觉此人傲慢非常,我行我素,毫无章法规矩。
这亦是易承歆第二次见着那个落虹林里的单薄少年。
正因这个单薄少年一身超然出世的气质,竟教生性傲慢无情的西凉太子从此记上心头。
然而谁又料想得到,这一记,便是一生一世。
一生,难忘;一世,难灭。
一尊鎏金文殊菩萨像,堪称鬼斧神工,细节精巧,等同于半个人高。
那五髻文殊菩萨乘坐于金狮坐骑之上,右手持智慧剑,左手捧青莲花,花上置有《般若经》,乃是象征智慧与慈悲。
南又宁方踏入临华宫西院的书房,迎面便被矗立于前的文殊菩萨所震慑。
他目光满是敬仰,带着崇畏之心,静静欣赏着这尊鎏金菩萨像,浑然不觉,有另一双眼同样在观察着他。
“这是我十三岁随枢密使出兵南蛮,凯旋归来之时,太后命工匠在文殊菩萨成道之日雕成并赠予我的圣赐。”
听见沉醇的声嗓响起,南又宁这才缓过神,侧身望去,对上易承歆那双美丽的狭长凤目。
“给太子请安。”南又宁低垂眉眼,双手抱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