執聲(22)
他的脚步原是急促的,但慢慢缓了下来,最后停在原地。阴翳的天地像一张画布,近乎静止不动的云层自成一体,没有流动的空气彷佛凝结的胶冻,在每个人脸上捏造出沉郁的阴影,人间所有的喧嚣热闹都这么一布掩了,成了共一色的黏稠泥流。
方翊声喜欢阴天,这会让他觉得自己自在一点。
大家都被沉默着,他就不会显得太异于常人。
他用力呼出胸口那口黏腻肮脏的气息,整个人像被抽出了骨髓一般软下身体,无力的蹲了下去。
自我厌恶在五脏六腑中翻滚着,在细腻脆弱脏器上吐着灼热的盐酸泡泡,他几乎能感受到疼痛,他的情感彷佛化作了锋利的薄刃,随着泡泡一片一片剐着他的皮肉。
他恨不能死了算了。
旅店内,小刘看着独自一人的卫南钧,东瞟瞟西瞄瞄没瞧见方翊声。”今天小方不和我们一块儿了?”
“嗯。”卫南钧淡淡应了声。”今天搭剧组车。”
开车是工作,不开车自然是能偷点小懒,小刘也没什么好说的,替卫南钧拎了包,跟在大部队身后上了剧组租借的小型巴士。
他抬头看了看天色。”希望地能干一些,不然戏接不上,怕又要等一天了。”
听小刘的话,卫南钧无声叹了口气。这地方,他也确实有些待不下去。
他嘴角勾起让人无法查觉得弧度,自嘲着短短不到一个礼拜,他居然也能沉不住气。以往在荒区连拍三个月他也没喊一声苦,如今因为某个人,这地方他一刻也不想多留。
半阖上眼小憩,卫南钧分析着方翊声这个人。
然后他得出个结论,昨晚的方翊声如果不是半夜色鬼上身──真的上身,那就是个深柜,恐同深柜。
这两个推论都很荒谬,但又都有点可能。
方翊声的年纪在老宅鬼的狩猎范围内……
他们挑了年轻演员中长得最好的林广……
方翊声也没输他哪儿,不管脸蛋还身材……
所以被色鬼盯上也很有可能。
卫南钧给自己放飞的思绪踩了煞车,司机也采了煞车,他们到达停车场,得步行上去了。
能整个剧组拉出来,导演肯定是确定过环境可以的,现在只要林广状况正常,他们就能顺利结束这场戏。
一下车呼吸了新鲜空气,卫南钧转动手腕修长手指轻轻摸了一下绳坠,心底好像有一处随着这动作而沉稳了下来。
“林广,今天还行吗?”导演大声嚷嚷着。
单薄的少年脸上依旧苍白,他露出腼腆的笑,点点头。
和昨天相比正常多了。
地面还有些潮湿,但只要镜头取得好这些都是能被掩饰掉的。卫南钧到一边上妆更衣,导演正对着几个演员耳提面命提醒着重要台词和情绪表现,还唠叨了道具组几声,待卫南钧出来,外头一片井然和谐。
今天的戏过得出乎意料的快,林广没再神经兮兮,好像已经康复了,没有什么人出差错,导演可开心了,直嚷着让人去订席面,他请客。
这里的戏到此彻底结束。
所有人都松了口气,从林广发生意外以来,大家总下意识绷紧了神经,他之后又有些古怪,搞得大家嘴巴不说心底却嘀咕不断,觉得有些邪门,毕竟这地方也真出了不少人命,还都是青春正茂的年轻人。
这下好了,解脱了,繁华的大都市、顺畅的网络、家里温暖的狗窝,这些画面绕成圈手拉手在每个人脑袋内跳大腿舞。
人人脸上带笑,走路都有风。
导演上来拍了拍林广的肩膀,也对始终表现优良的卫南钧微笑。
卫南钧退回临时搭建出来的化妆室卸妆更衣,简易的小隔间挡不住外头热闹,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外面声音变小了,与化妆师造型师一块儿出去,已经不少人上了车,只剩下道具组灯光组在做最后环境复原。
“是不是起雾啦?”提着化妆箱,化妆师左右张望半开着玩笑。”总不能是雾霾忽然严重起来吧?”
“这地方哪有什么雾霾。”造型师笑着回了句。
看两姑娘说说笑笑往前走,卫南钧回头看了眼老宅,心底是恨不得下一秒就回到旅店去见那个人。
只是当他踏出一步,面前的雾气突然浓厚到伸手不见五指。
咯噔了一下,他立即停下动作。”梅子?”他喊着化妆师,声音却像被厚重的雾气吞噬。
他下意识反手捏紧了手腕上的玉坠。”有谁在吗?”
没有任何的响应,好像他在那一步之间进入了混沌空间。
天地间仅存一人的焦虑感让他肾上腺素上升,整个人紧绷了起来。
突然,细细的脚步声自前方传来,有什么人往他走了过来,卫南钧正松口气,就见面目呆滞的林广摇晃着从身边经过,他双肩拱起,像是被谁提住两肩一般步行,那细细的声响是脚尖拂过草叶的声音。
鸡皮疙瘩爬上了卫南钧全身,他动也不敢动,眼睁睁看着林广往老宅方向过去,就在他身影即将消失在白雾时,林广蓦然转头,眼睛对着他瞪得大大的,卫南钧从中感受到了他的恐惧和求助。
那是同类才能感应到的,他们对同样未知的存在戒慎恐惧,同时也对此时无法掌握的环境感到惊惧,更对接下来即将发生的种种可能感到绝望。
这些卫南钧都能感同身受,所以他在看见林广的眼睛后,清楚接收到了他的情感讯息。
在此时他感受到背部被轻轻推了一下,他紧绷的神经让他差点跳起来,一回头就看无声站在身后的方翊声,他愣了一下。
“跟上去。”
方翊声的声音很淡,没有起伏。
“跟上去?林广他……”
方翊声又说了一次:”跟上去。”
对他,卫南钧向来是包容的,哪怕他们昨晚很不愉快,今天早上也算不欢而散,但在心底早做好和谈并深谈的打算,他此时心情还算平静。
更别说在当下这状况中,方翊声算是专家,没道理不听他的。
卫南钧看了眼薄雾中隐约的影子,抬步跟了上去。
“你怎么来了?搭出租车上来的?”他轻声问,眼尾余光一乜一乜地扫着方翊声。
方翊声沉默,只是催促一般又轻推了卫南钧一下。
他们进入了老宅,奇异的是外面浓厚的雾气像被什么阻挡一般,半点没渗进这老旧荒废的屋子。
这屋子是个砖屋,在当年应当也富有过。里面并不大,一个逼仄的厅堂,后面接了个小房间,破烂的隔间帘碎成一条条,不知道被钉在那儿多少年。
小房旁边是老式堆砖灶头厨房,顶头有个木搭的小阁楼,只是通往二楼的木梯早朽得烂成一块块。
上面垂下的破布甚至分辨不出原本颜色。
这样一个近乎一眼就能看尽的屋子,他没看见林广的身影。
他回过头想询问,但整个屋子就只有他,方才让他进屋的方翊声不见踪影。卫南钧悚然,他下意识退了一步,接着神经质环顾整个屋子。
“这他妈……”怎回事?
轻轻的脚步声在身后传出来,他猛然回头,就见林广拖着脚步慢慢从雾气中走了出来,脸上挂着奇异的笑容,很是热络,整个脸部肌肉都因这不自然的热情而提了上去,像一块捏坏了变得尖锐的爱心饼干。
他不由噤声,紧绷得一动也不动。林广方才去了哪,又从哪里冒出来的事情他不敢想也不愿意去想。
就见削瘦的少年迈着脚步往厅堂正中走去,这不过男人十步能走到底的小地方,他却走了许步才走到,那双腿简直不像他的,卫南钧怀疑林广处的世界和他不同。
好像有他看不见的桌椅陈列在那儿,林广正轻松地坐在椅子上头,和谁说话。
他面部表情依然诡异得像假人,但整个人散发出来的气息是欢悦的。
卫南钧想到了白志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