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师(39)+番外
沿着小路回到面包店,结清账款取走面包,再次穿过小路他把一份吐司送给几乎天天都会见到的这位流浪的老头儿。抱着歉意说我明天就会离开,您不要继续在这里等我。拐过两条并不算长的街道,楼下的便利店买几样小菜,回到和陈轲租住的公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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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室一厅的小屋。室内通有暖气,弥漫着厚重的香烟味道。客厅靠墙是一张铁架子床,铺了方格的床单,杯子被叠得豆腐块似的。餐桌也充当书桌的功用,贴着西面的窗口,桌上半小缸烟灰,一台老旧的宽屏笔记本电脑。
钥匙开锁的瞬间,陈轲把浏览器关了,电视剧热闹的声响戛然而止——切换到新版Rhinoceros软件界面,望着昨天刚建好的曲面模型发愣。
桌面上堆着全是书,打开的,翻到一半的,屁股朝天堆那里做样子的。当何景深进门,陈轲蜷起的两条腿也从椅子上放下来,恢复一种和他现在的发型完全不搭调的正经坐姿,顺手戳开台灯,瞟一眼电脑桌面的时间——17点20分,抱过一本大部头在面前摊开。
“吃了饭出去理个发。”
过了一会何景深在厨房里说话,声音不大不小正好传进陈轲耳里,连带着流水冲洗蔬菜、间间断断的哗哗声:“要看电视就看。多少天没休息了。”
陈轲抬了下头。
一抹灿黄的阳光,恰好就那样照上他的额梢。幽蓝的晴天映入他的眼帘,云朵像白纱那样飘在天上,还有隔墙楼顶站成一排洁白的鸽子。
雪什么时候停的?
天什么时候晴的?
他记不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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汤锅里煮着东西,玻璃锅盖排气孔一丝丝涌出热气。何景深穿着围裙,擦干两手从厨房出来,径直走向门边的衣架,取出钱包里的一万美金到桌边放下。
陈轲仍望着窗外发呆。鸽子从楼顶上飞了出去,倏一下就不见了影子。
意识到什么他转过头,一眼看见桌角上一小沓纸币,富兰克林的头像在那里面露微笑。
又抬头,愣愣地看向何景深。
起床后就没洗过脸,脸色苍白,腮帮子旁边刚长出来的一点肉怎么看怎么不踏实。几个月没打理过的头发蜷曲着挂在额上,摇滚歌手似的乱糟糟的。
见他这样,何景深却笑了一下。
眼角一挑淡淡的笑纹,像蜻蜓划过水面,也说不好冷还是不冷。
“学校要开学了,我明天就走。”他道。
陈轲一颤。
“学费和房租都给你结了,你可以在这住到明年三月。这些钱给你,找个地方好生收起来,特伦顿这里不太安全。”
陈轲张了张嘴。又看向那一沓微笑的富兰克林。
他把钱摸过来,没两秒又推回去,想说我不要,没说出来。
已经两个月没怎么说过话了。他好像有一些语言障碍,很多时候都不知道是欲言又止还是舌头不听使唤根本说不出。如果不是何景深问他问题他会偶尔吱声,支支吾吾答上两句对的或者不对的——或许会真被人给当成哑巴。
炖菜的味道越来越浓烈,何景深转身往厨房里走,忽听见身后一声:“何景——”
声音在半空一顿,拐成单调艰涩的两个字:“老师……”
何景深站住。
转眼过来,看见陈轲落在墙上的影子,语声清淡宛似天边一缕轻云消散。
“还是叫名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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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饭是普罗旺斯炖菜,配切片的法棍面包,黄芥末酱。书桌被何景深草草收拾出来,两个人各占了一角,白瓷盘子里炖烂的甜椒西葫芦长茄子,勉强分得出原本的色调。
吃饭的过程,两人都很沉默。何景深吃完一盘盛了第二盘菜出来,才发现陈轲掰着面包片,餐盘里的菜和汤几乎没怎么动。
钢勺搁在一旁,泛着银亮的光泽。
“吃不惯?”何景深问。放下餐盘,在椅子里坐下。
陈轲一怔。
过了几秒他拿起勺子,掰碎的面包片沾了淌出来的汤汁,和着一勺菜在嘴里嚼。
何景深也舀了勺菜汤,放手里掂着,语气柔和地说道:“我走了以后,记得好好吃饭……书能读就读,读不了就算了,找份工作安定下来。身体最重要。”
陈轲嚼着东西,没答话。
也没点头,只眼神轻轻地晃一晃,像只掉了线的等身木偶。
“明天早上的飞机,挺早的,你不用送了。”
“以前有对不住你的地方,你也别太往心里去。我知道你不想看见我,今后可能也见不着了,万一见着就当做不认识。”
“好好活自己的。”
猛抬起脸陈轲注视何景深的眼睛,一瞬间千千万万复杂的心绪几乎喷瀑出来然而又一瞬什么都见不到了,呆滞,木讷,冷漠而无情。
何景深把勺子放下,嘴里的食物也咽下去,唇畔弯出一个绝好的浅笑:“怎么?”
陈轲怔了一会。
那张瘦削而苍白的脸上,直挺的眉,修长的眼睫,还有眼睫下的目光都仿佛凝固。裹着层冰晶般薄而脆弱的光晕。
摇了摇头,继续吃菜。
又过了几秒陈轲张了嘴好像要说话,两个谢字就像摁在水里的瓢似的怎么都不安分,但纠着眉头,总觉得哪儿不对。
说也不对,不说也不对。
犹疑着又塞了片面包到嘴里。
直到饭吃完了肚子里积了食,打着温暖饱足的嗝,他也没想好到底该说点什么。
25号何景深果然走了。一大早陈轲就听见响动,醒过来却不起床,蜷被窝里抱着枕头把自己裹成一团——直到听见房门被关上,何景深走了,他才从床上下来。拉开通往客厅的门,初晨的雾罩满窗扇蒙蒙的都看不见,他开灯,走进厨房,发现何景深给他留了早餐,切好的三明治,煮熟的鸡蛋,温热的牛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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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2014年的春天,常春藤下积雪消融,P大校园内成片成块的草坪吐出丛丛新绿,那束来自天庭的光在陈轲身畔照临。
整好一年以后,2015年3月4日,陈轲参加博士毕业典礼,在李成同的目视下从校长手中接过学位证书。躲在天台上放肆哭泣、与试图轻生的谭澈相遇。
3月5日,这一整天陈轲又几乎是哭过去的——躲在何景深给他租下的公寓里头。哭累了就睡一会,醒了就继续哭——哭得邻居三番五次来敲门问他怎么了。这一哭就哭到3月6号,大清早陈轲由特伦顿出发,乘车抵达纽约纽约肯尼迪国际机场,登上直达A市的班机。
十五个小时不间断的行程,不知道疲倦,不懂得劳累。他睁眼看着北美大陆千万里山河从眼底划过,平原延垣山川,山川转为大海。他记得三年前正是由这条路离开,发誓彻底地忘记,忘记故乡忘记过去忘记曾经的自己,而他现在却只想回去,回到他曾经的家,回到他梦想开始的地方,回到何景深的身边。
当地时间3月7号,飞机降落A市国际机场,陈轲走出机场打车前往一早订好的酒店,就在学校北门边上,放下包裹冲个澡,吹干头发把自己收拾干净,换上一身简单舒适的衣物,迫不及待拐进学校的大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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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番外篇三部。
包括一个伪结局。
第37章 番外之一·归来 2
晚八点整,25层12号公寓,陈轲抬手按响门铃。
“谁?”门里面在问。
隔着防盗门脚步渐渐走近,又一声狐疑的:“谁在外面?”
陈轲往后退了半步。
猫眼透出的幽光像一粒芝麻,他凝视着那里,眉头微微地蹙了起来。
他也不太明白自己到底在犹豫什么——在踏进这幢楼以前,他分明那样迫不及待,直是一刻也不能再等下去地想要再见老师一面,然而自从上了电梯,数字一点点逼近25的终点,那些期待、喜悦,竟平白无故地就淡了,消失了,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