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三(2)
不过........
那个同样地嘴角有风信子铃铛花苞般的笑的你,被我吐槽刘海像片瓦的你,隔着镜子和我对视的你——
到底是谁呢?
第二天的下午五点,大黑在我家楼下按喇叭。我蹬蹬蹬地跑下去,他一脸不耐,扯过安全带帮我扣上,驱车而行。
我扳下车里的后视镜,开始往自己脸上扑粉——一个替身演员该有的素养,露脸的机会来了怎能不精心打扮一番呢?
谁知大黑冷了声,从车里翻出一张湿巾递给我,“擦了。”
我不愿,“只是涂个BB霜而已,这是起码的。我们演员很讲究的。”
他仍旧保持着那个递给我的姿势,“擦了。”
我愤愤地接过湿巾,往脸上一通乱擦,瓮声瓮气地问,“台本呢?戏都要开始了,没台本我怎么演。”
他说,“你随意。”
说着,一踩刹车,车子已经到了目的地,煦城的松鹤酒店,酒店门口铺着红地毯,站着迎宾小姐,摆着扎人眼的花篮,应当是某个酒会。
大黑说,“下车吧,一一小姐。”
他领着我进了会场,一脸面瘫相成功引得周遭人纷纷远离,没有一个上前搭话亲昵示好者。
红酒杯玲珑,声影交错,高跟鞋嘀嗒,进退错乱。
大黑说,“你就在这,我去趟洗手间。”
我说,“好,你路上小心啊。”
十分钟后,我在男士洗手间门口徘徊,犹豫着,试探着,探头探脑地,小心翼翼地问,“大黑,你是尿频尿急尿不尽了吗?”
说完这句广告词,我的手机“滴”的一声,进来一条新的短信,“我已离开,一一小姐,和你演对手戏的,是今晚酒会的男主角,Edwin。”
“滴”的一声,又是一条短信,“台本无,你随意。”
我骂了一句靠,一个转身,就撞到了某人的胸膛,嗯,从我娇嫩的不施脂粉的脸颊的提供给神经系统的触觉信息来看,这人的衬衣是D□□ide Cenci,衬衫上的酒气盖过了香水味道。
我立即弹开,躬身作揖,手忙脚乱地道歉,“啊对不起对不起,我没看到。”
那人没理我,绕过我直接俯在洗手池上剧烈地呕吐起来,他弯着腰,刘海垂下,发梢轻摇。
我站在他背后,想问个两句表示关切又觉得于理不合,正想拔腿走人,那人转过身来,手掌撑在冰凉光亮的洗手池上,刘海在额前轻摇,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皎白的灯光打在他的脸上,眉眼,鼻梁,嘴唇,下颔,一寸一寸,像素描。
对手戏,男主角,Edwin。
我在报纸上见过他,个人照片占据一整版,搞得跟当红小生的写真似的,一身Armani西装让你以为是时装男模。
那是被PS过滤后的他,钉在廉价的纸张上,像受难的耶稣。
我在电视上见过他,回答问题的时候表情单调,眼睛里都是防备。
那是被屏幕阻隔后的他,像只困兽,冲不破牢笼。
而如今见他,却是在男厕所外,他吐了酒后撑在洗手池上,清秀面容,狼狈模样。
将要和我这个替身演员演一场自己浑然不知的戏。
以男主角的身份。
我没有台本,大黑哥说我尽管随意发挥。
男主角抢先开口,盯着一脸呆相立在原地的我,犹疑着,不决着,嘴唇翕动,开口,声音仍在颤。
他道,“是你?”
我今年五月份满的二十岁,做替身演员六年了。
算得上是这一行里的老前辈。
资历既老,又为前辈,我自然比一般的小辈见识广一点,眼界高几分。十五岁那年,我第一次把戏从棚里演到棚外,没了摄像机三百六十度的无缝捕捉。
那是一个高中男生,吸着烟,染着非主流的头发,他找到我,问我五十块干不干。
我怒火中烧,一边吼他一边用胳膊护卫住自己,“你个流氓,我卖艺不卖身的啊!”
他火气更大,朝地上吐了一口口水,骂了一句娘,“你也真看得起自己!我问你,五十块钱,演我女朋友一下午,干不干!”
我赶紧软了气势,狗腿子般嘿嘿赔笑,“干,干。”
于是那下午,我梳洗一番,打扮得人模狗样,被他握着手,领到另一个非主流少女面前,介绍说,“我女朋友,简一。”
那非主流少女见怪不怪的,气定神闲地朝我走来,缓缓地抬起手,给了我一巴掌。
猝不及防的,神经病中二症的,火辣辣的疼。
握着我的男生赶紧把我往身后一拉,挺身横在我和那非主流少女之间,怒吼,“你他妈的有病啊!”又转过身来,体贴地,爱怜地,用掌心轻抚着我的脸,温声问,“疼不疼啊?”
那个女孩没了打人时的汹汹气势,眼泪啪啪掉,好久,松了紧咬的嘴唇,说,“看来这一次是真的。”
转身离去,背影凄绝。
“你怎么知道她是在试探你?”半个小时后,我和我的雇主蹲在马路牙子上,我把他买的一只巧乐兹雪糕贴在脸上,冰敷去肿。
“都好几回了,前两次我找人假扮,她二话不说,一上来就给人一巴掌,我就站在旁边抱着胳膊看戏。她打完人一边情真意切地赔礼道歉一边冲我眉开眼笑,说,‘假的嘛,你一点都不心疼。’所以,”雇主大人摊摊手,“这回我吸取教训咯。”
“她也是蠢,”雪糕冷得冻人,我换了一只手按住雪糕,说,“不过,很可爱的女朋友嘛,干嘛要分?”
“腻了。”他回答得干脆利索。“好了,这么久也该消肿了。”他说,一把抢过我手里的雪糕,撕开了包装纸,狠狠地咬了一口。
“你真他妈的.....”我咬牙切齿,“无耻。”
我从他手里接过我五十块钱的片酬,他囫囵咽下嘴里的雪糕,说,“我觉得你以后会是个好演员的。”
这句话在五年之后灵验。
地点是松鹤酒店的洗手间。
浑身酒气目光迷离的Edwin说情话似的对我来了一句,“是你?”
我先是愣了三秒,然后缓缓笑开,笑得清纯无辜,“我叫简一。”
他极为懊丧了揉了揉脑袋,喃喃,“又认错了么?”
“你是哪家公司的,怎么没穿正装?”他忽然问。
“我,”我摆着胳膊尽量使自己看上去漫不经心随意自然,“迷路了,然后就,碰进来了,正要走。”于是我再见也不说,随意笑笑就走出了洗手间,七拐八拐地来到了酒店门口。
两个门童见过我出来时极为恭敬地弯腰,我受宠若惊,正想大手一挥来一句免礼平身,他们更加恭敬地叫了一声,“Edwin。”
我回头,他跟在我身后,脚步声被吸进柔软的红地毯中,不声不响。
“有事吗?”我问。
“我正巧也要离开。”他礼貌解释。
我为自己的自作多情羞惭,哦了一声。
他去车库取车,我站在路边跳着脚拦的士。当他的车开出来的时候,我还是苦守路边茕茕一人,于是车窗摇下,他问,“如果不介意的话,我可以送你的。”
好机会,我非常豪爽地拉开车门坐了上去,说了句谢谢,报了个地名给他。
车身像刀刃一样划破夜色。岑寂无言。
“我以前......有个.....朋友,”他忽然打破沉默说,“跟你一样,非常爱迷路。出了门就找不到北,用不来GPS,看不懂手机地图,把自个弄丢了就蹲在路边等着人来接。很让人头痛的一个人。”
我笑笑,一个愿意倾听的表情。许是酒精作用,让他对我一个陌生人道起往事,“有一回,在美国,她带着我去超市,出了超市却找不到回家的路,身上没了打车钱,也没带手机,她就一手牵着我,一手提着一大包零食,倚在路边的街灯上,像流浪的吉普赛女孩,嘴里还轻哼着歌。”
又是一个可爱的......前女友,我默默地想,忆起了五年前的那个巴掌和那支雪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