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天下(5)+番外
明月永远不能忘记当时谢慎投向她的眼神。她一直想着有一天,等谢伯伯回来,她会跪在他面前请他原谅,谢伯伯温和宽厚一定会宽恕她的愚蠢。但是消息传来,丞相在雷州因瘴气病逝了……
他不在京师的那两年,她总是偷偷溜出宫,去谢家那已经荒芜的宅邸,她在回廊里穿梭,在池塘边枯坐,一边回想过去,一边担忧未来,眼看着各处的蛛网越来越多。
终于她等待的人回到京城,却不再是那个驰马宫禁的白衣少年,他身上新添的凌厉,让她不敢靠近。于是好多好多天,她就那么躲在远处看着他读书练剑,练剑读书。她知道他早就发现了自己,只是不想搭理。开始她总是在思考要怎样站到他面前,使他不能再继续忽略。后来她竟满足于这样的距离,只要能看到他就是幸福了。
又过了两年,他考中了状元,他可以娶公主了,一如八岁时与她约定的“十八岁中状元,取恰好及笄的她。”可是他要娶的是大公主,不是她。
她去求父皇,父皇却说:“没有姐姐没有出嫁,妹妹就急着要嫁人的道理。”
她说:“我可以作媵妾。”
父皇说:“你死心吧,他不会要你的。”
所以她去敲他的门,四年来第一次对他开口,一开口就是:“求你娶我吧。难道你忘了你答应过我,十八岁中状元,然后娶我?”
其实她知道他们不可能,因为她太爱他,所以不可能。所谓公主,只不过是一种政治工具。而一个太爱自己的丈夫的公主,是做不好工具的。
她什么都明白,可是她还是要闹,闹到自己颜面尽失,因为她的心太痛,痛得快要喘不过气来。一个溺水的人无论如何是要挣扎的。明知没有用处还是要挣扎。
如今明月躺在教养所,想起往事种种,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天亮了,皇后派人来要她回去。
“从今天起,你就贴身伺候吧。”皇后说。
明月吓得一哆嗦,她知道这贴身宫女绝对不是好当的,姐姐恨她,她不想探究为什么。
果然姐姐叫她贴身伺候显然只是为了虐待她方便。
姐姐永远有理由打她,水烫了,水冷了,扬手就是一巴掌。有事没事就叫她去院子里跪着。
她跪着的时候常常赶上谢慎来看姐姐。第一次碰上,她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而他视若无睹,与姐姐谈笑风生。日子久了她也就习惯了。
寒冬的一天,大雪纷飞,她跪着,已经不觉得冷,只觉得浑身的骨头都好痛。
谢慎经过她身旁,第一次停下脚步,手轻轻放在她的头顶。
他的手好像是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她就这么倒了下去,倒在雪地里。谢慎看到她面色灰白,嘴唇青紫,连忙将她打横抱起,冲入皇后暖融融的寝殿,脱掉她濡湿的衣裳,把她塞进被褥里,握住她毫无血色,冰冷如铁的小手,等着她慢慢醒来。
过了一炷香功夫,明月醒了。
一睁开眼,她看见谢慎含笑的脸,连忙又闭上了眼睛。
而他俯身凑近她耳旁轻轻道:“你姐姐那么恨你,你以前是不是都不知道。”
确实不知道,在她还是长乐公主的日子里,她根本没有留意过这个与她同年的姐姐。如今想来,她三岁就得了封号,姐姐直到出嫁才被匆匆册封;四岁生日时她得到了广寒宫,父皇设宴新宫,王公大臣具以能一与盛事为荣,而姐姐的生日每一次都只是宫中家宴;她五岁入尚书房读书,而姐姐只是由她母妃教些诗词歌赋,女诫女则;她和太子周俦、太子伴读谢慎、北国质子宇文弼玩闹时,姐姐似乎曾几次站在广寒宫门外看着他们;甚至在姐姐嫁给谢慎的时候,民间还有些百姓以为状元郎取的是长乐公主,对百姓来说,说起大夏的公主那就是长乐……
明月从来没有嫉恨过谁,所以她不能想象那是一种怎样啮心蚀骨的痛,竟能让一个温婉的公主变得残忍如斯。她不能理解为什么自己已经失去了一切,姐姐还是意难平。
谢慎刮了一下她的鼻子,柔声说:“你太幼稚了,我想要你长大——等一下我走了,你有的好受了。”他很开心地笑着。
然后他回身对坐在床对面椅子上的姐姐说:“我不会要一个虐死婢女的皇后。”
隔着帐幕,明月看不到姐姐脸上的表情,只听见她说:“君上放心,臣妾自有分寸。”
第二天,皇后命婢女们拆掉床,换上新的。明月和大家一起挥着斧头拆床,在心里告诉自己,姐姐既已真的把她当成一个贱婢,那她也不会再把姐姐当成姐姐了。
第三天,谢慎留宿椒房殿。皇后命明月捧着脸盆毛巾站在床边伺候。谢慎进来看见她,哈哈大笑。然后钻进锦幛,一番翻云覆雨。
明月何曾见过这样的光景,羞得面红耳赤。忽然,谢慎探出脑袋,笑得眯起了眼睛,问她:“你要不要一起来?”
明月把头摇得像拨浪鼓,恨不能落荒而逃。
谢慎笑得更欢,喃喃道:“皇后呀皇后,你真是白费苦心。”又对明月说:“你走吧,我们完事了。”明月如蒙大赦,端着脸盆就往外走。
“傻瓜,把盆留下啊。”谢慎在后面喊。
一眨眼明月到椒房殿已经一年了,这一年她没有踏出过椒房殿一步,对世事的所有变迁都靠淑仪告诉她。淑仪说新朝政通人和,官场清廉,百姓乐业……她听了竟甚感欣慰。从小她就知道他是治世之才,比自己那个昏聩残暴的父皇强了不知凡几。也许他取代父皇就是天道,她理解。她不能原谅只因为她是父皇的女儿,不原谅是她的责任。谢慎,你一剑取了首级的昏君是我父亲,宠爱我到任由我把自己的“明月天下”印盖在一道道圣旨上的父亲。我不向你寻仇,我只是想把自己祭奠了这不原谅。
(五)偷得浮生半日欢
一个草长莺飞的日子,淑仪又告诉她北朝使者即将来访。明月瞬间想到当年一起长大的那个北国质子宇文弼,现在的北朝皇帝。那曾是一个阴郁的少年,很少和她说话,却时时处处在维护她。每当谢慎和明月斗嘴,他都会提醒谢慎,明月是公主,为人臣者不可放肆。搞得明月都不敢在他面前和谢慎说话了。
现在,宇文弼的使者要来了,如果他知道了自己为奴为婢会怎么想呢?谢慎现在做的事可比当年过分多了,宇文弼你要不要再来主持一下公道,明月在心里调侃着自己和他们两人。
回到现实,无论如何她不想让一个曾经喜欢过自己的男子知道自己如今不堪的境遇。但她知道谢慎的恶趣味,只怕是迫不及待地要剥夺她在故人面前的最后一点尊严。
“皇上在广寒宫召明月姑娘。”正在她胡思乱想之际,他派人来了。
她踏出院门,一步踏入明媚春光。
广寒宫?他真是挑的好地方。
广寒宫庭生蔓草,荒凉冷落一如当年的谢府,唯一的不同是这里遍地白兔,庭院里不必说,连回廊里也都是。广寒宫历来养兔子,她曾经给每一只都取了名字。但这么多的兔子,她就是再喜欢小动物,也觉得看着有点恐怖。
他站在庭院当中,身边莺环翠绕,如果不是兔子多到诡异,草木旺盛到没有规矩,倒也是一幅上佳的君王行乐图。
明月对他行礼,深深跪拜。这动作做多了,她早已不感到屈辱。只是好奇他是不是还能从中获得快感,又或者,已经视作理所当然。
“带她去更衣吧。”谢慎说。
旧日的衣裳一层层压在身上,明月对着镜中的人影发呆。她已经没有了当年娇艳的肌肤,流盼的眼神……看起来就是一个婢女偷穿了主人的华服。这样的自己,出现在国宴上,被几百双眼睛审视……明月只是想一想就已是芒刺在背。但是还是得硬着头皮上不是吗?她知道谢慎的任何决定都没有商量的余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