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泪与圣徒(6)
废城区不同于贫民窟,即使它同样是流浪汉、无业游民和各种边缘人士的聚集地。在一部分重口味小众美食爱好者眼里,它还是隐藏在喧哗场里的美食街。
因为确保食品安全的需要,工业机器人基本垄断了餐饮市场,他们可以模仿出别无二致的口味,又能通过最严苛的食品质检,也就成了大部分人的首选。
但也是因为这个,曾经靠美食餐饮发家那一批人被现实越驱越远,只能在废城区安家落户。
也算是绝处逢生,一家主流媒体专门就这一现象发了专访,大篇幅描述在机器人的阴影笼罩下,废城区底层人民的艰苦生活。最后记者在结尾煽情道:我不知道现在是怎么了,我们的同胞和他们亲手做的那些有人情味的美食被这个时代彻底放逐。难道机器人会更懂什么是佳肴?更懂一道菜之于人的全部意义?我只希望,那些过去的人们曾经口口相传珍而重之的东西,能被一个活生生的人传承下去,我希望人与人之间的温情能够生生不息。
嗅觉敏锐的商家果断在废城区开发了一条美食街,举起了人情味这面大旗,吸引了一大批小青年的注意力,这才让那些人得以苟延残喘。
李与雀熟练地在巷子里穿梭,最后停在一家“陈记宵夜”的店门前。
这是用车库改造的门店,藏匿在老旧的小区里,格外不好找。
卷闸门和外墙被油烟熏成焦黑色,连到处盖戳的小广告的字迹都变得模糊不清。一股污水正从黑洞洞的门店里淌出来,汇聚在不远处的下水道口,温养着阴影里一撮长势喜人的青苔。
一辆小黄车停在他身后,外卖小哥看到他,语重心长道:“兄弟,换一家吧,这你也敢吃?”
李与雀:“……”
“啧。”李与雀恶劣地想,“我要是把陆挽晚带到这里来,让她看看她都吃的什么东西,她该恶心哭吧。”
他看了店里忙碌着的那对夫妇一眼,再绕着这个小区打转逛了个遍才打算要走。
外卖小哥的订单好像不少,到现在还没走,见他过来,主动搭话说:“你不会是想在这买房吧?”
李与雀看他一眼:“买不起。”
小哥摇头:“买得起也别买,等它拆迁得八百年呢,可别做这赔本生意。”
李与雀无言以对。
不远处,一个头戴鸭舌帽的人从阴影处走过来,他个头高且瘦,侧脸轮廓很深,即使年纪尚轻不可避免得带点稚气,也很轻易就显出凶相。他看也不看站在门口这两人,像阵风一样径直走进这家“陈记宵夜”里。
李与雀神色蓦然一凛,认出他来了。
那个陈见远,他被放出来了。
很快门店里传出了夫妇惊喜的说话声,男生嗓子有点哑,声音压得很低,显得模糊不清。
这个外卖小哥的嘴就跟停不下来似的,见他的目光停在黑洞洞的门店里,又开始跟他搭话:“刚进去那个是老陈他儿子,刚从看守所里出来。没进去之前,他们家的外卖就是他负责送的,不然也没我啥事儿了。”
李与雀状似无意般开口:“是吗?看他样子还在读书吧,怎么就进看守所了?男孩子年轻气盛打群架啦?”
“小打小闹的那哪至于?他是送餐的时候欺负了一个机器人小姑娘。”小哥眼睛一眯,看了眼周围,见没人注意才故意凑近了跟他说,“那种‘欺负’你知道吧?”
李与雀笑了笑:“养得起机器人的都不是普通人家吧,他就不怕人家要报复他啊?”
“嘿,看你说的,机器人能跟人一样吗?现在是法制社会,为这么个东西搭上自己,犯得着吗?”
李与雀心想:“可不就有这么个傻子。”
他转身要走,听见外卖小哥说的最后一句话。
“咱们这一片啊,就盼着两件事,一件是拆迁,另一件就是把外边那些狗屁的机器人都弄死。咱们这些人活得跟狗似的,他们一个个的,反而都成了人上人。我呸!什么世道!”
李与雀回看他一眼,笑了笑,什么也没说,离开了废城区。
第6章 第六章
第六章
陈见远从回家起就觉得不顺心。
明明和以前没什么变化,被支使着做这做那,看爸妈从早忙到晚,偶尔搭把手招呼客人,没事的时候就躲在角落里抽根烟。
他们都跟他说,这有啥大不了的,你未成年,不会留案底的。
爸妈小心问他要不要接着去上学。
算起来他该念高三了,不过反正也考不上,考上了也念不起。
于是他摇头说:“算了,没什么好读的。”
以前的小兄弟们凑到他身边,急切问他做起来感觉怎么样,是不是特别爽。
他心想你自己去试试啊。却还是故意拖长了音,说:“特别特别爽。”
一帮子人围着他闷笑出声,捣他几拳,说你胆子可真大。当然不是怕坐牢,他们只是怕赔钱,那哪赔得起,这就跟被人催债似的,还钱是不可能还的,就是被追得烦。
陆析当年出庭,说:“我不要他们家的钱,我就想你们给我女儿一个公平的对待。”
然后他就被关了6个月,已经算是拘役里比较久的了。这半年里,他回忆起这句话就想笑,这人怕不是个傻逼吧,不要钱也要关我?老子最不值钱的就是时间了。
他躲在二楼的小库房里,其实也算不上二楼,就是在车库上边又隔开一层,特别矮,进来他连腰都直不起来。里面堆满了各种食材,都是捡便宜的时候大捆大包买的,有些放不住的已经开始变质,散发出一股让人作呕的味道。
他也觉得恶心,不过早习惯了。反正都是给别人吃的,吃不死就这么凑合吧,那帮傻逼能吃出来什么。
他趴在这里唯一的一扇小窗户前抽烟,一截烟灰落在衣袖上,他抖也不抖,面无表情地盯着看了一会儿。
真没意思。
直到一个陌生人出现在店门口,他眯起眼睛透过灰蒙蒙的窗户打量他。初入眼时,他只觉得这人挺白,是那种特别矜贵的白,跟他操过的那个小女孩差不多,和这一片地方简直格格不入。
直到那人仰起头往四周看了看,陈见远看到他一闪而过的脸,才意外觉得他眼熟。
他回忆着自己在哪里见过这种有钱人家的少爷,一边用烟头碾死了一只在他眼前乱飞的虫子,左手挠了挠额角,摸到了一道疤,这才恍然大悟——他是那个小姑娘的哥哥。
陈见远又摸了摸头上的疤,想起当时这人无知无觉,还对着他俩拍了照张片,像个傻子一样。就连那个机器人也养得跟个傻白甜似的,被他发现是机器人还敢冲他笑。他都快要被他们笑死了,这一家人是盛产傻逼吧。
他还记得那层帘子被掀开之后,陆端宁的眼神是怎么从无知的喜悦直接跳到彻底的崩溃,像一根被掐灭的烟,掐得彻彻底底,再也点不着那种。
他舔了舔嘴唇,虽然被他直接打晕过去,还挺痛的……但是如果这么轻易就能毁掉一个人,也太有意思了。
陆端宁是在扫过“陈记宵夜”第二遍,才看到二楼窗户里那张模糊的人脸的,他猛地对上对方阴沉沉的眼睛,霎那间神经紧绷起来。
那是在他愧疚到死的梦里,最痛恨也最恶心的那张脸。
陈见远反而笑了,在他的人生轨迹里,能被这么个人记恨,也算是绝无仅有的美妙体验了。甚至有一股无名的冲动涌上他的心头,他想就这么下去,仔细看清楚这个人。
“或者和再他打一架,我打死他,他打死我,都行。”不一会儿,他就遗憾地跟自己反悔,“还是算了,我打不过他。”
陆端宁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也看不清楚他还在不在那块肮脏的玻璃前,他甚至想不起来自己是怎么过来的,在这场无声的对峙里,他从来都只能听到自己一个人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