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花天影(72)+番外
殿外几声鼓鸣后,一位约莫是二十岁的女子一身贵服步入殿内,其后跟着两名使臣,以及六名手执贺礼的异服侍女。西泽国内未满二十的女子皆是红纱掩面,头纱下坠满各式各样的玛瑙银片,在南玥东梁颇为昂贵的玛瑙珠子,在西泽却最为常见不过,就像是街边贩卖的珍珠扣子,即使是侍女也能那处一匣子的各色玛瑙来。
西泽公主却随了南玥国的服饰,穿着一袭桃花色的华服大氅,发髻高挽簪上银钗步摇,腰间配上长坠珠串,唯有脸上的妆容还保留着些许异域风情。眼睑下贴着些许银晶,圆圆见着衬出一双水灵的丹凤眼。
令景琝百思不得其解的是,西泽前来面见不似以往携带贵臣,今日只有使者前来,而前来的不是嫡皇子魏祤?,竟是他的姐姐嫡长公主魏祤瑈。
“今日祤瑈带来一支西泽皇室秘传的舞曲,献给皇上。”她不禁人生得水灵,声音也婉转得如黄莺一般。只是眉眼间,有着些许嫡长公主的冷傲。
南玥的乐师不修他国乐曲,而公主作舞若没有伴曲未免尴尬,更显得南玥国不够大气。在座的皇子亲眷修习礼乐的也只有三人——修五弦琴的珞郡王景琞,修长箫的汮郡王景翾,还有修玉笛的洹郡王谢渃洹。景翾已经娶妻显然是不合适的,景琞虽未娶妻却暗里已经定亲,更贵为南玥长子,万不合适,也唯有尚未娶亲的谢渃洹能撑住场面,他又是亲王唯一的子嗣,也不至于失礼。
“洹儿笛曲很是不错,便为公主的舞曲伴奏吧。”景琝笑了笑,呷了口茶掩着茶盏不再说话。
大殿内陷入沉寂,谢渃洹懵然犹豫着是否要起身或是出口婉拒,景琞回头示意了他一眼,老亲王又同景琝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他便只好起身。
异域旋舞伴着悠悠的笛曲,竟也演绎出一番别样的风景。高堂之上的景琝若有所思的笑了笑,却被谢玹一应看在了眼里。
身边的公子一身青衣,笛曲萦绕的卓越风姿随着乐符映到了她的心里。美人在侧,旋转起来的裙摆似是一株盛开的佛莲,被舞姿旋绕在中间的吹笛人却纹丝不动,专心致志地吹着笛曲,两耳不闻窗外事般的兀自作曲。
舞尽大殿上便起了歌舞,魏祤瑈落座后,一名文臣悄步走到高堂上,绕过屏风在景琝边上耳语。因着殿内热闹,官眷宫妃顾着敬酒,几乎无人看到高堂之上的光景。
宫外和精卫搜集的零碎消息拼出一副时局,便是北漠与西泽的战事已然迫在眉睫,西泽此番送公主前来,名为交访,实则是送公主前来做质子,公主既来了南玥,回朝时便也只有回礼和使臣,而这回礼,也只能是聘礼。西泽边境已经开始集结兵马,这回礼便会化作协助西泽打仗的银钱。西泽本就不尚兵力,北漠是恰恰相反的崇尚武力,不向他国借兵马又如何能在此役中胜出。与西泽毫无接壤的东梁是隔岸观火,同与北漠接壤的南玥也不好出手相助,此时的西泽国风雨飘摇,与湍急河流中的一缕芦苇叶没有任何分别。此番交访不过是和亲,更是背水一战的托孤。
景琝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只是平淡的拿起面前的酒盏,一饮而尽。
宫宴过后,景翾在宫门口备下了汮郡王府的车马,便同景琞去往文礼府处理公务。她独身刚出了大殿,从殿外左侧的长梯而下,迎面便遇上了一席妃嫔华服的海珊。
她们本是同样的年纪,只因海珊身为皇妃,柏璃却是王妃,便相互低头见了个礼。
柏璃本欲擦身而过,海珊的笑声便在身后响起,“汮郡王妃难道不想见一见险些害得你命丧黄泉的仇人吗
?或许见过了会舒心一些。”
柏璃转身看了她一眼,海珊不明所以的笑容写在脸上,难以捉摸。
沉默无言的宫道上,萧瑟秋风卷起枯黄,往北苑的路上寒噤噤地,呼啸过宫墙的声音总让人背后发凉。
北苑的门很重,推开后伴着年久失修的沉重声,入目的是满地萧瑟。
“怎么就她一个人?”柏璃诧异道。
“原先你府上的那位也住在这儿,总是夜里惊叫着说看到了先皇后,后来发了疯病,投井死了。”
柏璃顺着海珊的眼神看着破败花坛边的一口井,心中咯噔了一下,周身寒意更重。
“大抵是做贼心虚吧。”海珊笑了笑,“不过后来她也疯了。”
乐姬蓬头垢面,脸颊上尽是污迹斑斑伤痕累累,蓬乱的头发上仍不忘插上那年皇上赏给她的那只南阳玉鎏金珠钗,小腹微隆,在冷宫的后院里疯癫无状。
“她难道不知道自己有了皇上的孩子吗?”
“一个疯子怎么会知道。”海姬淡淡的说道,“这个孩子本就来的意外,我们是菡妃的人,她怎么能容许手底下的人争过她的荣宠?她一早就给乐姬下了药,即使有了孩子,至多保不过五个月,于她没有任何威胁。”
“那……那你呢?你为何还心甘情愿地追随她?”
“我也一样。一早决定追随她的时候,我就已经失去了做母亲的资格。后宫的水,太深了,每个人不过是傍着一棵大树好乘凉罢了。”
“若是哪天这棵树倒了呢?”她讪讪地问。
“从前或许我能全身而退,而如今,也只能这样了。我的妹妹已经嫁给了二皇子,若是菡妃倒台了,我海家势必要在朝堂里受人排挤贬斥,她是我海家唯一的救命稻草。”
“你还是看不明白当下的局势吗?如今你保全自己的办法,要么离开菡妃淡泊名利,要么协助云妃娘娘,你没有别的路可以选了,如果你依然要跟随菡妃的话,或许有一天,你就和乐姬一样了,你明白吗?”
“是云妃叫你来劝说我的吗?”海珊冷冷笑道,“是,如今眼看豫郡王景燚不受重用,这天下不是景琞的,就是你家王爷的,不论是谁登基,云妃都是皇城里最尊贵的皇太后,这与我没有半点关系。”
“那你想过这以后的日子该如何过吗?新皇登基,势必铲除旧党羽,你是菡妃的人,你觉得你的日子会好过吗?若是你追随娘娘,他日你海家落魄,你依旧是这皇城里的前朝太妃,何人敢动你?”
她沉默了良久,看着头顶被宫墙束缚住的一块天空,冷笑了一声,“呵,我不过三十,竟也要做太妃了?我这一生,终究不过是家族荣耀的牺牲品罢了……”她眼神里的哀伤深邃,半晌沉寂道,“你告诉云妃娘娘,若是有需要的地方,着人悄悄来我宫里传话便可。走吧,这样的地方,我一刻也不想多呆。”
疯癫的笑声依然回荡在宫廷最深处,北苑的大门又重重地关上了,“嘭”地一声震了一地落黄,人道是世事无常,谁知昨日的恩宠今日会不会随风东去,最是无情帝王家,莫不过如此了,她回首看着残破不堪的冷宫,身后的绫罗在风中摇曳。
她的内心百感交集。北苑确是寒地,但能让人看清许多东西。
宫廷幽深,爱是什么?恨又是什么?
或许曾经为一丝感动而爱过几分,终究都雁过留霜,独留一身。
乐萱这一生,不过是宫廷深水中一颗微渺的棋子。没有家世背景,没有倾城容颜,一辈子都活在别人的阴影下。她芳龄二八,托付终生的人却是年过半百的帝王,只有在脑海里忽然闪过那么一个念头,才想起自己有这么一个相貌平平的妃子。深宫长夜漫漫,却要葬其一生,她甚至数过綪凰阁的宫墙有多少块砖,殿中的梁上有多少朵云纹。她不曾奢求过帝王之爱,后宫之权,却在飘摇风雨中沦为了宫斗的牺牲品。
而海珊,八面玲珑的心思总是令人捉摸不透。可她同乐萱一样,也不过是一颗华丽一些的棋子,可她是一个聪明而又懂得算计的女人。她曾奢望居庙堂之高的帝王眼神里能留住她算得上惊艳的容颜,却渐渐发现他深邃的眼眸里只写着“皇权”二字,她也想要权利来稳固自己的地位,却只能不甘的存活在别人的庇荫之下,然后任人宰割。岁月蹉跎将她磨得心灰意冷,渐渐地,她也不再奢求虚无缥缈的帝王之爱,和伸手够不到的权位。山雨欲来风满楼,翘楚佳人花溅泪。她徘徊于不知何去何从的人生转角,收起锋芒隐匿尘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