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花天影(82)+番外
“你忍心让她的余生,都活在痛苦里吗?”
他沉默了,突然传来一声清脆敲击木地板的声音,他双膝跪在了地上,“我景翾,这辈子从没求过人,只求你,别告诉她,行吗?”
男儿顶天立地,他的性情也算清傲,这一生跪天跪地跪父母,唯一跪过的女子便是在喜堂上明媚正娶相互叩拜的妻子,再无他人。
“我不知道她在哪里,又如何告诉她。”他望着那人立在窗下的身影仿佛一夜之间消瘦了许多,却依然不顾性命的大口灌酒,愣愣地望着窗外飞雪落霜,萧珩顿时语塞,连离开都显得再静默不过。
生活还在继续,却是窗下孑然一身孤影独立,用政事和公务麻痹一颗行将就木的心。
三日后一个再稀疏平常不过的早晨,摄政王府的家仆来人传话,说是荣硕世子有要是同他商议,他不曾多想,随意换上一身水墨纹纱袍便独自策马。
他刚踏进荣禧堂,便看见萧珩一身狐绒大氅行装,揽着他的肩就要走。
景翾拂过他的手肘反手抓住他的衣袖,“去哪?”
“跟我回涂山,我师父可以治好你的病。”萧珩拖着他又要走。
景翾避开话题,像往常一般的口气平淡道,“你不是派人来说有政事要商议吗?”
“我师父是涂山掌门,医术绝非宫中太医院可以比拟,此去涂山只要三天……”
“没有用的!”景翾几乎是咆哮着打断了他的话,“你能不能不要再插手这件事了!和你有关系吗?我只剩下不到五年的时间,你明白吗!”
他一向恭谨明仪,从不至于这样失态。
他沉寂了许久,哽咽的言语里带着几许对方才失仪的几许愧疚,缓缓道,“就算没有傅阳一役,我也活不过二十七岁的,这会儿白费劲的功夫,不如多处理一些政事,至少……”
他淡淡地笑了笑,“至少能在走之前为榆州乃至整个南玥的百姓多做一些事,至少在我走了以后,史册里会记载,汮郡王府里曾住着一个勤勉为政的皇子,父皇能拥有一个流芳千古值得骄傲的儿子。”
他说得轻描淡写,不含一丝伤感,仿佛生死已然置之度外。
牵挂的人早已不在,生死又有什么熙攘之别。
他是这样想,可屏风后面那个渐渐发抖的身影,心思却并非同他一般,攥着水烟袖的手每个指节都在颤抖。暗房的窗格和身边的月影纱遮住了她的面容,那一双好看的眼睛染上红霞,氤氲开的晶莹浸满眼眶。一只手紧紧捂着嘴,生怕泣出声来,难以抑制的泪穿过指缝,无声地落在地上。
“天命既定,又如何转圜?世上本就不存在逆天而行,只会害了身边之人。”
萧珩嗬地一声笑道,似是无奈,“你哪里还有什么身边人?”
他的身边人,早就被他自己亲手推开。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发现自己会离不开一个人,想看她笑,想看她窝在我怀里望月亮,想陪她看尽云卷云舒,想陪她历遍山川万里。我曾经觉得自己没有什么怕的,后来却发现我最害怕看到的,是她的眼泪。”
“所以你就这样伤她?”
“长痛不如短痛。”景翾背过身去,不再说话。
萧珩身旁的山水静亭木雕画墙被推开,一身杏色水烟裳的纤瘦身影悄然走近,一点点试探地,从身后轻轻将他拥住,双手覆在他胸前的松针刺绣上,感受着有力而真实的心跳。
身后弥漫着熟悉的杏花香,他的心跳得更快了,略微颤抖地手搭上了胸前的纤细手腕。
熟悉的声音哽咽着,努力压下快要夺眶而出的泪水,装作若无其事地道,“这是你第一次骗我,以后若再骗我,就罚你……每日都睡在书房里。”
他抓过那只手反身拥住,似是要将人揉进怀里。
舒瑢牵着小景翙的手推开那扇木雕画墙,望了萧珩一眼,那人解下身上的狐绒大氅系在她身上,揽着她的肩顺手牵过了小景翙,掩上了书房的后门。
同是三日前,荣烁世子同世子妃策马疾驰,榆州城外数百里的官道上,终于截到了那辆要去往藜安的马车。
“对不起,以后,都不会了。”
他终究,还是舍不得。
心间像是打翻了五味杂陈,孑然一身的每个夜晚都是置于冰窖般的凉彻与煎熬,他说不出话来,书房里寂静无声,他将脸埋进柏璃的颈窝,终于嗬地哭出声来。
似乎是所有跨不过去的伤痛都会被时光掩埋,抚平,愈合得再没有一点儿痕迹。松花酿酒春水煎茶般的宁静浸润着平淡的生活,都能够用陪伴慢慢遗忘。
阳光一寸又一寸地流逝于掌心,渐渐从西风残照叶染秋霜走到雨雪霏霏岁暮天寒。屋外鹅绒似的白雪纷扬,如席如瀑地铺满了皑皑地一片,望去是一片银装素裹,积雪覆满了庭院里的绿植,压弯了桂树枝。
她放下用雪水熬好的汤圆,素手伸出窗外,落在的雪花登时在她温暖的掌心化作一滴清露。素雪拂袖,她忽而心生一计,勾起一抹笑颜。
廊下人影飘过,他一身锦绣华服,执伞而来,步伐愈来愈快,脸上还挂着笑意,搓了搓手,推开了半掩的房门。
“璃儿,我在后院给你堆了……”
他的满面春风还没有吹起,话音未落一盆蓬松的白雪“哗”地一下扣在了头上。新雪带着水汽,湿哒哒地糊了满脸。
他愣了半晌,拿下扣在头上的木盆,拨开眼前的白雪,才看到那人笑得无力,瘫在了榻上。
景翾似是隐忍地深呼了一口气,以极快的速度走向床榻,一边拨着残留在脸上的白雪,眼疾手快地抓住了柏璃要挣脱的手,将人覆在身下。
“开心吗?”
抬头就能见着他挂着水珠的满脸狼狈至极,何曾还有平日半分清风和煦,忍不住想笑,“很开心啊!”
他冷哼一句,“你完了!”便低头覆上,缠绵缱绻间,只听得他在耳畔道,“开心总是要付出代价的。”
他的脸埋在柏璃颈间,被那丝熟悉的杏花香浸染得沉醉,一不留神覆着的人便像是一条泥鳅一样从他身下一钻,从腰间溜走了。
她拨开两层纱帘,蹿下床榻,走到桌边坐下,端过一碗还冒着热气却已静置须臾的汤圆,道了句,“还吃不吃了?”
他拂了拂衣衫,起身走到桌前,一双眼睛始终都没有从她带着笑意的面颊上挪开,坐在青花圆桌对面,微微勾了勾唇角,端起一碗温热的汤圆,舀了一勺,吹了吹,轻轻咬了一小口,流沙般的馅儿便流了出来——是秋末留下的干桂花,用清露泡开,兑上冬蜜搅拌,裹入雪白圆滚的汤圆里。
一碗白润的汤圆里,却混着些许杂色。他舀起一枚混着点点嫩红印记的汤圆咬了半口,玫瑰的芬芳霎时在唇呛间蔓延开来,鲜嫩的玫瑰花瓣儿裹着蜂蜜,以晨起从松枝上取下的清甜雪水文火温煮,甜到了心尖儿上。
他依然面带浅笑,舀了一勺热乎乎的汤圆送到她嘴边,她亦然浅笑,轻轻地咬了一口,露出金黄色的桂花馅儿。
他一口吞下了那个被她咬了一口的桂花汤圆。
鲜花汤圆做工最是麻烦,为了能让他在冬至的早晨吃上一口汤圆,她定是半夜便起床了。
想着,景翾心口一阵湿润,嘴上却倔强着却忍不住还想欺负她一下。
“你这汤圆馅儿不是很好…”
“那你想吃什么馅儿的?”
“你做的馅儿的。”
带着桂花香的薄唇忽的吻上了她,芬芳在心间恣意蔓延开来。寒风袭袭,窗外又飘起了飞雪,暖融融的屋内镌刻着一曲风花雪月。
身后一件毛裘覆上了身,纤长的指节从身后为她系上了结,“吃完了,我带你去后院。”
骨节分明的手掩了一条遮光白绸系在她发髻下,眼前的世界茫茫一片,一条白绫束缚着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