雏雁(2)
我张了张嘴,哑声了。
入定写生的宋元明早已停了笔,他微微蹙眉,侧头与村长不悦地搭话。“多谢村长抬举了,都是人没有区别,阿雁比城里娇滴滴的姑娘好多了,至少我觉得好。她文静乖巧,打扮一下,没差谁,她生得一副秀气的长相就是她的门面,甭操心什么,纯天然的。”又不忘说道:“我请她给我帮忙,是我得谢谢她,不存打扰这回事,您就别操心了。”
这回换村长哑巴了,他将手背在身后,转身离去的时候嘴里才嘟哝道:“城里人嘴皮子真厉害,好心当成驴肝肺,宋老师也没你这个小辈会摆谱,年轻人心气儿挺大,你是要是村里娃子……。”
村长后面的话没说出来,但我和宋元明已意会到了。
宋元明并未接着写生,他清俊的眉目时皱时舒,待彻底搁了笔,人逐渐看向田野发起了呆。我蹲在地上继续帮他清洗毛笔,水墨从一团黑处渐渐化开,像他在纸上画山水时渲染的由浓渐淡。毛笔不大好洗,我以为洗干净了,再压一压毛根,又有了黑墨出来。
我把手放在自己身上擦干净了,才扯一扯他衣角问道:“你怎么不画了?”
他将恍惚的目光转移至我身上来,牛头不对马嘴地说:“阿雁,你在相亲吗?这么古老吗?”
我叹气噘嘴,将毛笔放入桶里混搅,漫不经心道:“都是大人的意思,我还没玩够呢,我也不想给别家做活,我姥姥的农活得有我帮衬。”
宋元明微微颔首,他将我手里的笔抽出来摆在一旁,抬手握住我的双肩,义正言辞道:“你才那么小,你有选择的余地,别听他们的话,你要有喜欢的人,才能嫁。你和容芳都不能活得那么草率,你们应该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你们呆在原地,难道要坐井观天一辈子吗?”
我怔住了,从没有人剖开表面的平静给我讲这一番残忍的话。即便是宋老师也只是说,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念好了书能去外面发展,外面的世界丰富多彩。
而我们那时问,既然外面的世界丰富多彩,为什么您要呆在我们的小山村里。宋老师说,他看过世界以后,才能真正选择自己想要的,他想要的不过是教书育人,平凡度日,城里的孩子不缺他这样一位老师,可山里的孩子却极度缺乏一位平凡的老师。
我沉默了好一会儿,闷闷打开宋元明的手,怏怏地道:“你现在就像一个……吃山珍海味的皇帝在对吃米糠野菜的乞丐说话。”
宋元明那双黑溜溜的眼睛里突然有了异样的神采,他激动的一把逮住了我的手腕,有些结巴地道:“你……你是懂的,我没有对牛弹琴嗌。”他像往常一样解释道:“我只是高兴,高兴而已,没有别的意思。”
于是他问我想不想听听外面的世界是怎么样的。我点点头,他便滔滔不绝地讲了起来,讲了自己所见过的世面。他上大学啦,他去国外旅游啦,去丛林里探险啦,利用寒假暑假穷游做沙发客啦,总之,什么能讲的都讲了一遍。
他最喜欢讲的便是旅游和野外写生,城里事虽讲,讲得没那样兴致昂昂。
我在电视上也看过他说得那些,只是他讲起来更生动了些,我还能提问,知道得也就更详细了。但我知道得详细以后,又想知道得更更更详细。他也只好重新组几句形容词来精彩绝伦复述一遍。每一遍,我都听得津津有味,仿佛我也见到了世面,吃到了山珍海味。
我也积极告诉宋元明,我最喜欢看院儿里十二寸大的电视机。
村里只有这么一台。
我们似乎知足了,可是又好像不甚饱。如同姥姥从前吃不上大米饭,瞒着别家,鬼鬼祟祟喝点稀粥那样,当下满足了而又得克制贪婪。
第2章 不能飞
上一回村长心里不痛快了,未料他变成长舌妇上门来,天花乱坠说一通多管闲事的话。
什么雁子这么大年龄再嫁不出去,四肢健全能下地做活的好男人都被挑光了,到时候谁在前面等着你家雁子??鬼都要去投胎,不等人,更别说是人了。
村长又拍手讲起咱们村子里哪个十八岁的姑娘生娃了,哪个十六岁的娇女嫁人了。好命的鸟都已经先飞了,笨鸟还在野地里瞎等春天来临,春天没来,倒等来了冬天,冬天要是真的来临,就等着被饿死,被冻死了。
他这一番话分明是催我姥姥赶紧把我嫁出去,这也确实给姥姥带来了心理压力,使其产生了焦虑感。她老人家一焦虑起来,便绘声绘色模仿起村长那一番说辞,在我面前毫无意义重复几十遍,造成我也产生压力和焦虑感。
我心想,宋元明和我们不同,他能像雄鹰一样展翅高飞。我却还是个哺乳期的小雁,无法起飞,况村子里似乎只我一个是雁鸟类的。宋老师说,大雁是不能单飞的。唉。
既然不能飞起来,我也不想听宋元明讲远方了。那样更绝望了不是么。我没有再去小山坡上看他写生了,但小春倌跑来传话说,城里人在山坡上写生缺了个有默契的帮手,不能再顺心画画了,请我速速前去。
我费力抬起才从井里捞上来的一桶水,大汗淋漓了,也不愿意放下手中多余的重量。姥姥从前就是这样的。我就这么提着水桶和小春倌说话。
不去啦,你给青山传话,我要忙农活,要割很多猪草,要捡柴砍柴……还要相亲,这阵子很忙很忙,叫青山重新找个帮手吧,噢!不能再找跟我差不多大的姑娘,她们也忙!要找……小春倌!你不就是现成的帮手吗??快去呀!
说到后头我吃吃笑了,喜笑颜开,也空出一只手愉悦地擦汗。
小春倌头摇得厉害,苦恼地说,城里人不喜欢其他人帮忙,嫌他们不够默契还淘气,只有雁子和他最有默契。
不管小春倌如何请,我也不肯去,最后心气儿一上来即冲她大喊,我是要去相亲的人!没空!
小春倌被我喊懵了,她愣过以后嘀嘀咕咕说,又不是你一个人相亲,容芳也快相好了,可没你这么忙,奇奇怪怪。
等人走了,我不经意将沉重的水桶打翻了,继而无力跌坐在了湿冷的地上,我思虑重了些,也忘了起来。我呆呆地望向广阔又雾蒙蒙的田野,无论怎么睁眼也看不清平常能看见的事物,眼前仿佛被一团雾气给遮挡住了。我想,我只是太疲惫了。
余晖渐失,天色已昏,喜欢捶腿的姥姥顺着暗茫茫的小径也回来了,她在院儿门槛上却是一定神,连忙过来将我从地上拉起,心疼责备道:“你傻坐着干嘛呀?还是湿的地儿。”
“羽毛要是湿了,就更飞不起来了,我知道,我不能飞。”我沙哑说着话,头晕脑胀的。
姥姥顺手一摸我的额头,便惊叫道:“发烧了,发烧了你!怪不得说胡话!你哪里有羽毛?你是人!是我孙女儿!只是名字里带一个雁字!”
可是我仍浑浑噩噩地问姥姥,我是大雁,你就不能是老雁吗??
她露出心痛的表情,赶紧脱了自己的补丁外套披在了我身上,慌慌张张将我扶进了屋里,又跑去请村里的大夫给我治病。她还担心问了问大夫,雁子是不是烧坏了脑子。
那大夫嗯一声道,有可能。于是叫姥姥一整夜要给我勤换头上的冷帕子,再弄点儿酒精给我擦手心,擦脚心,擦腹部……烫的地方最好都擦一擦。
姥姥衣不解带守了我一整夜,我第二天中午退烧了,她才肯放心睡下。容芳从老辈那里知道我病了,便来看我,还和我讲起她家来提亲的男人,她讲起来的时候大脸红通通的,仿佛她才是发烧的病人。她嬉笑一会儿,又问起我相好了男人没,是本村的还是邻村的,亦或者是镇上的!
我稀里糊涂说是城里人。
她便捧腹大笑说,你还没退烧吗?做梦了吧!
我不好意思地摸摸头,这时候,门外又来了一个人,穿得清爽体面,手里还提了一瓶银亮的保温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