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台街(27)
正想着,苏玖不由放慢了脚步。他看到南宫令的人马从对面山头径直朝他而来。
“南宫大人。”苏玖见避不过,就上前施礼。
“苏郎中好兴致,圣上满京城找您,您却在这儿登高赏玩?”南宫令直勾勾地盯着他,话语中不乏讥刺。
“大人,要不要……”身旁的小吏悄声询问道。
南宫令轻轻摇了摇头,向伏于一旁的弓箭手递了个眼色,又道:
“苏郎中眼下是随本官回京,还是等圣上亲自来接?”
“怎敢劳烦圣上与大人……”苏玖正答复着,忽瞥见一旁的草丛有动静,急忙闪身。他没想到南宫令竟会使这一招。冷箭正中苏玖左上臂,苏玖吃痛,踉跄了几步,
“大人这就过分了——”
“放肆!苏郎中好歹也是圣上亲赐的五品官,岂容尔等作践!出来!”南宫令厉声呵斥着,伏于道旁的弓箭手唯唯躬身出来,南宫令伸手就给了他一巴掌,那人即刻被拉了下去。
苏玖见状,也不顾南宫令玩的何等把戏,夺步向前就走。眼见不远处有一茅屋,苏玖便朝那里奔去。
“大人……”小吏请示道。
“不必阻拦。”南宫令摆摆手,“慢慢跟上去就是。”
苏玖敲开了茅屋的门,门内只有一隐士,连小童也无一个。
“打扰了。”苏玖勉强行了一礼。隐士将苏玖迎进屋内,仔细查看起他的伤口。
“大人这是与谁结下了梁子,此人竟下此毒手?”隐者看了看伤,虽着手处理起来,却仍不安地问道。
“当朝御史、刑部尚书南宫大人……在下谢过先生了……”隐者为苏玖上了药,包扎完毕,苏玖在椅内欠身道。
“恕某冒昧,令尊是——”隐者擦了擦手,问道。
“家父是旧翰林苏元涣。”苏玖答道。
“原来是玹樨子。”隐者上前向苏玖行了一礼。苏玖没想到这隐者不仅认识他,还如此尊敬地称呼他,连连答礼:
“先生认识在下?”
隐者笑将起来:“十余年前灵溪玹樨子大名,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当年玹樨子入世之时,在下还着实叹息了一番呢。”
“敢问先生是——”苏玖还未问完,忽听得敲门之声。声音来得急促,苏玖不免有些慌了神:来者不善。
“玹樨不妨到内室稍后,待某与尚书大人交涉,可好?”隐者看出了他的忧虑,主动道。
“劳烦先生了。”苏玖说罢,进了内屋。
隐者从容开了门,副使执着金印对隐者道:“刑部办案,还请先生配合。”说罢就要带人马进屋。
隐者挡在门外,并不让开:“草民寒舍,只可纳一人。”
副使与南宫令对视一眼,副使有些犹豫,南宫令便上前一步:“本官倒是想尝尝先生的茶。”
“请——”隐者抬手将南宫令迎进屋内,即一关门,将外头人马皆挡在门外。
“大人坐吧。”隐者指了指几案边的小凳,并不伸手帮忙挪动。
“本官奉朝廷之命,追查一证人,如若先生曾遇此人,还烦先生即刻向本官上报。”南宫令并不坐下,不客气地说道。
隐者缓缓起身,正对南宫令行了一礼。南宫令正觉莫名其妙,以为他要向自己求情,但似乎又只是平辈小礼,那隐者却道:
“贤弟,匆匆十载,别来无恙否?”
第二十四章 手足
“贤弟,匆匆十载,别来无恙否?”
南宫令吃了一惊,在里屋一直仔细听着动静的苏玖亦是大惊。
隐者呵呵地笑了两声,淡然问道:“云泽,还认识愚兄吗?”
南宫令怔在原地。这许多年过去,不曾有人这样唤过他了。然而在这世间,能被他称作兄长的,也唯有一人而已。那一人早在十余年前就消失了,在他朝服入宫、谮言柳家之后,那人就再也没有出现过。他知道那人没有回到乡间种田;他以为那人早已离世。
他错了,那人,就站在他面前。而且,透过层层伪装,那人仍能认出,真实的自己。
“阿兄——”齐云泽僵硬地蹦出两字,声音有些哽咽。他不知该如何面对眼前的这一幕。他只清楚地意识到,他的兄长,齐云澄,回来了。
齐云澄微微笑起,似是为弟弟复杂的表情逗乐了:“云泽,来,坐下。”
齐云泽吞咽了一下,快速理了理心绪,道:“不了。小弟此来,是替朝廷办事;至于手足之情,还望兄长给予理解。”他转念一想,又问道,“不过兄长如何得知小弟——”
齐云澄摆了摆手,示意他噤声,稍稍偏头瞥向内室的屏风。
齐云泽会意,却道:“小弟冒昧了,只是朝廷要的人,向此地奔来,不知兄长可曾遇见?”
苏玖在内屋听得心惊。原来隐者就是消失了多年的齐家大公子。兄弟相见,甚是情投意合;只是自己,怕是藏不住了。
苏玖深吸一口气,撑着侧把从椅中站起,缓步挪向外屋。外面的二人听到拖沓的脚步声,都停下了交谈,向屏风这边望来。
“卑职苏玖,见过南宫大人。”苏玖略略躬身,却被齐云澄搀住,扶到一旁坐好。
“云泽,愚兄问你,玹樨今日所犯何事?”齐云澄也坐定,向仍站着的齐云泽发问道。
“此事乃朝廷机密,恕小弟不能告知兄长。”齐云泽的口吻不容辩驳。
苏玖内心暗笑,若是齐云澄当年没有及时机智地归隐避祸,怕是早已被他的好弟弟害死了。
“愚兄隐居十余载,鲜有人打扰。无欲无求,倒是适合我心境。如今幸与弟相逢,贤弟何不满足愚兄此愿,以续手足之谊?”
原来齐大公子也不是什么好惹的人。目的不达,一翻脸就六亲不认。苏玖的薄唇微微勾起,有些苦涩地望着二人:
“先生何必为了苏某,割断与大人的手足之情?苏某原非善类,是先生当年错认了某。”
“愚兄不过是想求一真相、了一夙愿,为何贤弟屡屡推诿?”齐云澄提高了音量,似乎有意让声音传出屋外。
齐云泽谨慎地望了望四周,不满地说了声:“还望兄长出言谨慎。”
“是了,南宫大人。”齐云澄讽刺地叫了一声,道,“时过境迁了,老弟当上新御史,也有些年头了。是愚兄的疏漏,当下,不该再同从前一般了。”
他抿了一口浓茶,将茶盏重重地扣在案上:“今天,玹樨子,你带走也罢。愚兄不该管,也管不了你。随你去吧。只是记住,人心叵测,若是不及早退步抽身,必遭灭门之祸。”
“多谢兄长提点。”齐云泽揖了一礼,就欲挟苏玖而去。齐云澄站起来,背对着他,厉声道:
“你可以带他走,带他去你们刑部问罪,怎么都行。只是从今往后,你我二人,再无手足之情。”他转过头来,冷冷地盯着齐云泽,“横竖没有愚兄,贤弟也能过得很好,不是吗?”
齐冕还真是治家有方,苏玖暗想。
当年齐冕身为御史,与路骁崎将军联合逼死张荀的时候,不知是否也是这一副嘴脸。什么隐士,什么当朝大夫,不过都是掩饰野心的手段。苏玖的眸色渐渐阴沉下去,他不带任何感情地看着眼前的闹剧,像看着两个全不相干的路人。
谁想齐云泽竟愣了一愣。半晌,他长呼一口气,沉声道:
“那么小弟还是顺从兄长之命吧。小弟欠兄长的,从今便都偿清了。”
苏玖抬眼悄悄打量着他,欠齐云澄的,是什么?
是十多年不得回府、形影相吊的孤苦生活,还是望而不得的大夫之位?
齐云澄的内心隐藏了太多怨恨,太多不平。隐居生活于他而言,不过是有朝一日重回京城东山再起的暂驻阶梯。他不会长久地被困于此地,他特意选在了离京城如此之近的地方。
齐云泽心里清楚,他的兄长有多恨自己,恨自己为了继承父亲的爵位,使出各种手段,先灭柳家,好给他一个下马威,让堂堂齐家大公子不得不连夜逃出京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