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瑜脸色惨白如纸,看向康雅惠的目光甚至是带着不解。她的母亲究竟为何频频选择这种撕开自己的旧伤,也要往她心上捅一刀,以这样让彼此都不好受的方法来羞辱她?
沉默仿佛过去了一个世纪,康雅惠转过身子背对着,硬邦邦的丢下一句话:
“以后不准与二妹见面。”
禁令如此之多,也不差这一条了。
萧瑜沉默了很久,突然轻声笑了起来:“好,我记住了。母亲保重,我先告辞了。”
.
深秋时节,天清气爽,萧瑜大步走出康公馆时,才恍然发觉自己竟然出了一身的冷汗。
“萧瑜!”
康博文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萧瑜停住脚步,顿了片刻,这才慢吞吞转过身来。
“舅舅。”
“萧瑜,你和大姐......”康博文蓦地看见她红肿的左脸,想说的话就有些说不出口。
都结婚嫁人的姑娘了,还被母亲扇耳光,总是很难看的,康博文有些绅士的歉意。
康雅惠对萧瑜的态度,他是看在眼里的,分开二十年的母女情分生疏,不难理解,可当初康雅惠作为妻子母亲,抛夫弃子又是何等的无情。康博文从来性子软弱良善,对这个外甥女很有些同情。
“别怪你母亲太过苛责你,她不过是迁怒而已。”他轻轻叹了口气,有些犹豫,有些复杂的望着萧瑜:“其实,你真的很像你父亲。”
萧瑜一僵:“不可能!”
方才在书房里面对康雅惠时她都忍耐着性子,没有激动,可此时去被康博文一句话惊得险些失态。
她定了定心神,勉强笑道:
“舅舅,你开玩笑的吧?”
康雅惠的气话全然不用相信,她从来都没有相信过,她怎么可能会像那个整日里躺在床上抽大烟的萧子显?他们不像,一丝一毫都不相像。
“我说的,是从前没有染上烟瘾的萧子显,是昔日意气风发的萧家四少爷。”
康博文不知想起什么陈年旧事,摇头无奈一笑,对萧瑜道:“前面有一个咖啡厅,如果你不介意,我可以给你讲一讲,你父亲当年的故事。”
......
在康博文的口中,三十年前的萧子显不是萧瑜记忆中的模样,不是一个瘦骨嶙峋的病秧子,不是一个抽大烟的废物,不是一个打女人玩丫鬟的畜生。
三十年前的萧子显是少年书生,是京城神童,是萧老太爷最得意也最头疼的小儿子。
那时还是光绪年间,京城萧家四少爷,是人尽皆知的才子神童,十几岁便博览群书,文采斐然,时人慕名求诗,洛阳纸贵。
官宦子弟,他面前本有一条青云之路,可他偏偏不愿做官,与游侠为伍,为妓/女题字,宁可混迹花街柳巷,醉生梦死。
他平生所愿,是畅游四海,广交好友。无奈萧家不准,所以遗憾之下,他最大的兴趣,变成了去康家府上拜访,听周游数国的康广辉讲海外见闻。
一来二去,两人成了忘年之交,时常饮酒谈天,辩而论道,与康家的姐弟几人也成了知己好友。
就是从此时起,萧子显开始接触西方思想,心中萌发了救国救民的冲动。
时值变法如火如荼,萧子显结交了京中不少有志青年,更是拜维新一派的领军人物刘复兴为师,暗中来往。
萧家为朝中保守一派,萧如山得知此事大发雷霆,将萧子显禁足家中,严禁外出。
这一关,就是将近一年。
那年夏天,沈月娘父亲病逝,母女二人从苏州前来北京投奔远亲,借住在萧府大半年。直到冬至,沈月娘嫁入霍家做了霍家大少爷的续弦。
幽禁的这一年多时间里,戊戌政变,变法失败,维新志士牺牲无数,伤亡惨重。幸而刘复兴先生等人逃出了京城,侥幸保命。
萧如山唯恐祸及幼子,对外称萧子显重病,对内继续对其严加看管。
直到又过了一年,春暖花开之时,萧子显松口,答应了家中安排的亲事,这才重见天日。
他迎娶的,是康家大小姐康雅惠。她是自愿嫁他的,为了这门亲事,她在父亲面前以死相逼。
起初的日子倒也算好,二人生下一女,相敬如宾。只是萧子显一直郁郁寡欢,庸庸碌碌,不复少年意气风发。
再后来,刘复兴等人抱着必死之心秘密入京,暗中策划刺杀西太后。他们悄悄找上了萧子显,他毫不犹豫答应下来,心中再次燃起希望。
然而这一切都被萧如山看在眼中,知子莫若父,他一直都对小儿子没有放下戒心。
这一次,他以萧子显为诱饵,把一干人等一网打尽。
萧子显和父亲厉声辩驳,大骂朝廷无能,太后昏庸,国民愚昧,大清气数将尽。萧如山盛怒之下,将萧子显痛打一顿,打得他双腿尽断,差点一命呜呼。
然后萧如山派人把断了腿的萧子显抬去宣武门外的菜市口,让他亲眼看着包括他恩师刘复兴在内,二十四位好汉人头落地。
西太后最为憎恨刘复兴,行刑之时,他被换上了最钝的刀,刽子手拿着这把钝刀,对着刘复兴的头锯了整整三十四刀才砍断。
迸溅的鲜血染红了青石街,无数老百姓蜂拥而上,拿馒头去沾地上流淌的血,民间传说这死刑犯的血能治痨病。
从此,萧家四少爷一蹶不振,自甘堕落。
昔日那个沈月娘私定终身、康雅惠非君不嫁的倜傥少年,就这样死掉了。
作者有话要说:国民革命军第四军独立团指的是叶挺独立团,是北伐军队中完全由我党直接领导的队伍
想当年的萧子显也是意气风发的少年郎,最后自甘堕落,被大/烟毁掉了。并没有洗白谁,受挫不是颓废的借口,只是讲一下往事,捋顺一下前因后果,当年沈月娘和康雅慧都对他芳心暗许是有理由的
第82章
萧瑜从咖啡馆出来后, 直接坐上了汽车后座。
驾驶位上的霍祥等了半天也没等到吩咐,不禁疑惑的回头, 小心翼翼的问道:“小姐, 是回家吗?”
萧瑜正盯着车窗玻璃上夹着的一片黄色落叶,久久出神, 好似还没能从三十年前那段陈旧往事里抽身出来,闻言微微愣了一下。
家?是哪个家?哪个是家?
徐家汇的别墅不过是座空荡荡的房子,小福园已是有女主人了, 康公馆?霍公馆?萧府?亦或是,燕子胡同......
一个声音突兀的从脑海里浮现:沿江路和平公园附近房子不错,依山旁水,乱世桃源,适合躲清静。
萧瑜闭上眼, 沉下万般思绪, 再睁开时已经是一片平静, 她淡淡吩咐:
“去沿江路。”
“好嘞!”
.
周光伟托人替梁瑾寄来上海的行李,比预计的晚到了许多天。
一口口木箱被搬进小雅轩里,下人进进出出, 最终在厅堂里满满当当堆了十六个大木箱子,看得小六子目瞪口呆。
“爷, 你这里面装的什么宝贝呀?”
这些年来, 小六子一直跟在梁瑾身边,忠心耿耿,梁瑾没有什么脾气和讲究, 主仆二人相处融洽。
梁瑾轻轻抚摸过箱口描金云纹,但笑不语,只吩咐小六子去准备东西。
一番净手整衣,祭香行礼后,梁瑾郑重其事的打开木箱,小六子抻长了脖子踮脚瞧着,发现那里面装的并不是什么金银珠宝,而是琳琅满目的戏服。
这一件件阔袖旦帔,一套套云肩女蟒,有质朴以布棉,有名贵如缂丝,都是梁瑾曾经穿过的。
一个唱戏的人,他的箱笼是极为重要的,代表着他的身家和地位,也装着他记忆和青春。
他亲手将这一件件戏服挂在院子里搭好的架子上,从他第一次登台时跑龙套的随衣,到他成名以后珍贵的行头,每一套戏服他都能清晰的记得场次与戏目,就像每一个角色已经铭刻在他心里。
风一吹,满院戏服随风浮动,多少王侯将相,才子佳人,在无声的上演,梨园春秋,悲欢离合,仿佛是浩瀚青史近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