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共和国里,做着复辟前朝帝制的旧梦,已经足够荒诞,更何况是里通外敌,甘心当日本人的傀儡?
而此时此刻在所谓新京上演这场闹剧的人,无一不是她的同宗族亲。
她的身世从来就不曾给她带来一丝骄傲荣耀,而今更是雪上加霜。
霍锦宁轻轻抬起她的下巴,让她双眼看向自己,缓缓道:
“记住,你是阿绣,只是方阿绣。”
这是她自己坚信了无数遍的话。
她是阿绣,是从小在笙溪镇长大的梳头娘姨,是说吴侬软语的江南姑娘,是北平大学里的进步学生,什么大清朝云云,满洲国云云都与她没有关系
她眨眨眼,心里涌上的别扭和难堪被这句话慢慢抚平了。
“可我还是有点难过,就一点点。”
她把头缓缓靠在他的肩上。
就今晚,就现在,让她最后为身体里流动的血脉而纠结一刻,今晚过后,她会彻彻底底的忘记。
或许她是不孝不义的女儿,是忘祖背宗的叛徒,可她自己的人生只想自己来做选择。
也许身在远方的九哥感触与她是相同的吧。
真好,她并不是孤单的,即使他们不能见面,她仍然知道,这世上有一个人和她一样,同命运铺陈的既定道路而抗争着。
作者有话要说:1.1931年九一八事变后,日本帝国主义侵占了整个中国东北地区,使其沦为日本的殖民地。1932年3月9日,在日本军队的撺掇下,末代皇帝溥仪,从天津秘密潜逃至东北,在长春成立了傀儡政权——伪满洲国。
2.1932年1月21日国联成立李顿调查团。团长是英国人李顿侯爵,故亦称李顿调查团。国联行政院规定他们除调查日本在中国发动“九一八”事变而形成的满洲问题外,也调查中国的一般形势。
第92章
山里的雨总是一阵一阵的, 方才还是晴空万里,转眼间就是乌云密布。细雨如织, 庭院里珍木异卉, 花团锦簇,不远处长冲河烟云浩渺, 统统笼罩在一片朦胧雨中,如诗如画。
萧瑜立在檐下回廊中,写下最后一字, 手中笔墨终停,静默看了片刻,轻笑了一声。
她随手将毛笔扔在纸面上,任墨渍浸染白纸,施施然走到一旁摇椅上靠坐了下来, 漫不经心望着庭院里雨打花叶, 闻着空气里弥漫着的清新水汽, 享受这难得悠闲的日子。
这接连三栋别墅,前临长冲河,背依大月山, 风景优美,冬暖夏凉。别墅本康雅聆的友人玛丽夫人所有, 两人私交甚好, 今年初玛丽夫人将别墅赠送给了康雅聆,于是康雅聆便把这里定为了她夏日的避暑别苑。
比起上海南京的声色犬马,纸醉金迷, 这里的日子实在清新恬静,让人一时间忘记外面的战火纷飞,流连忘返。
梁瑾端着一碗酸梅汤走了过来,他见萧瑜一身白色长衫,懒懒散散的躺在摇椅上,不禁微微一笑。
“许久没见着你这样放松了。”
“是么?”萧瑜恍然。
梁瑾轻叹了口气,她或许自己不觉,可他这几年是清楚的感觉到她的紧绷和焦虑,时有时无,却一直没散过。
平日里懒散不羁的萧二小姐,穿上那身军装时,气质是不一样的,永远的衣冠齐整,腰背挺直,纹丝不乱,如同换了一个人一样。
他想她心底里对于这身军装,大概有一种执念一般的仪式感,亦或者只是习惯。
广州那三年,给她的人生打下了不可磨灭的烙印。这烙印不知不觉刻在她灵魂深处,日日夜夜的拷问着她。
萧瑜接过梁瑾递过来的盛着冰镇酸梅汤的玻璃碗,喝了一口。
“不够凉。”
梁瑾无奈:“特意放一会儿才拿过来,太凉了对脾胃不好,女孩子家总该注意点。”
萧瑜低头慢条斯理喝着酸梅汤,悠悠道:
“谁还是什么女孩子啊。”
寻常女子她这个年纪,怕不是早就儿女成群了。
时间委实是个微妙的东西,从前似乎一两年能过成一辈子,而今三年五载恍然不觉。
“你呀,哪有半点变化?”
梁瑾摇头失笑,眼前这人数年如一日的养尊处优,身上没有一丝岁月流逝的痕迹,反而眉宇间轻狂软去,那份沉淀下来的沉稳气度便愈发诱人了。
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他将空碗放到一边的桌子上,忽而看见桌上铺的宣纸,上面写的还未干的毛笔字。
这副字写得端正大气,筋骨硬朗,很是不错,可惜被随意扔在上面的墨渍全毁了。
梁瑾拿起那只笔,有些惋惜:“怎么这样不小心?可惜了。”
纸上端端正正写的六个大字:攘外必先安内。
“是可惜了。”
萧瑜随意瞥了一眼,淡淡道:“烧了吧。”
梁瑾一愣,看了眼她的神色,便没有多问,只点点头:
“好。”
于是取过瓷盆,划了根火柴,将那幅字卷起点着了,扔在里面。
眼看火舌舔舐,宣纸蜷曲成灰,一切就像从不曾发生过一样。
萧瑜这才眉宇慢慢染上笑意,起身踱到桌边,“没想到云老板于书画一道也颇有建树。”
“二小姐是在取笑我?”
他自幼在戏班子里长大,哪有正经念过书,起初就连帕子上那“怀瑜握瑾”那四个字也看不懂,都是后来才慢慢学起的。
“不敢不敢,是我不是。”
萧瑜听出他话中的恼怒,笑着摇头,重新铺起宣纸,拿起毛笔:
“有首词还是要请教云老板才成。”
说罢便在纸上写下《苏幕遮》半阙:
碧云天,黄叶地,秋色连波,波上寒烟翠。山映斜阳天接水,芳草无情,更在斜阳外。
“我第一次听见云老板的名号,想起的就是这几句。”
“可惜我名取的却不是这一首。”
梁瑾轻轻一笑,靠了上前来,伸臂将她揽在怀中,右手握上她拿笔的手,借着她的力,二人一同写下:
碧云天,黄花地,西风紧,北雁南飞。
这句出自王实甫,《西厢记》第四本第三折 。
萧瑜揶揄:“说起来,这一出委实不是什么清净戏,平白惹出许多冤家来。”
杜丽娘看了数章便春心萌动,宝黛共读几页终是情窦初开。
她侧过头来,“可放到此时此刻,却要调换了下。”
梁瑾呼吸微热,轻声问:“如何换?”
二人目光纠葛,耳鬓厮磨。
“你是那倾国倾城貌,我却是那多愁多病身。”
他在她的唇上轻吻了一下,嗔道:
“瞎说。”
他们这一行当是极讲究的,有些话不能随意乱说,就怕一语成谶,难保什么时候老天爷在上面看着,冥冥中都是注定好的。
“好好,不说了。”
萧瑜无声的笑了笑,便道:“许久不曾听你开腔了,唱上一段吧。”
“没人搭戏,却是不成的。”
“成吧,那就委屈云老板和我对上一段了。”
“你想听哪一出?”
“《惊梦》。”
梁瑾抿嘴一笑:“当真是翩翩公子,白衣书生。”
“娄师姐珠玉在前,我可不敢献丑。”萧瑜在他耳边低声道,“你唱柳梦梅。”
梁瑾唱旦角出身,这十几年大江南北演了无数场,唯独反串过一回小生,那还是好些年前,在京城陶然亭她生日那天。
她轻轻道:“我想听。”
窗外的雨仍旧下着,雨打芭蕉,淅淅沥沥。
屋内飘散着低吟浅唱,断断续续,正是一曲《山桃红》:
“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是答儿闲寻遍,在幽闺自怜......”
风吹起床边轻纱,露出相对而坐的两个人影,他捏着眉笔,在她长眉上轻描淡抹,她闭目顺从的任他上妆。
他在胭脂盒中挑了一挑红粉,在手心晕开,抹在指尖,轻轻点上她的唇瓣。
她轻轻一颤,睁开双眼,看在他近在咫尺的面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