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键璋抿了下干裂的嘴角,转头看了看,朝一块表面平坦的方石走过去,坐下。
他摘下安全帽,放在一边的草地上,又用手指爬梳了一下灰白的头发,才对电话那端沉默的长安说:“哦?是吗?难道不是我想的那样,遇到困难了?”
电话里传来轻轻浅浅的呼吸声,过了一会儿,长安才叹了口气,声音低缓又带了情绪,叫他:“师父。”
易键璋笑了笑,问:“说吧,出啥事了?”
“师父,新疆的富民工程进行的顺利吗?”长安没有直接回答易键璋的问题,而是问起了他的工作。
易键璋也顺着说:“挺好。这是我第五次入疆工作,却是第一次以援建者的身份为新疆人民实实在在的做事。这里的人热情善良,工人们好学勤劳,这不,你打电话之前我还在给他们讲施工技术要点。”
在长安去部队工地之后,龙建集团作为建筑行业的排头军,主动承担起上海企业援建新疆富民安居工程的任务,而作为技术部门的权威,易键璋责无旁贷,主动请缨,到最偏远最艰苦的西部去工作。
“说得我都要嫉妒您了,新疆那么好,我可真想和您换换。”长安的语气还如往常那样自然随意,带着一丝子女在长辈面前撒娇的意味,可易键璋听后却是眉眼一肃,他用手压着嘴唇咳了咳,问:“部队工地出事了?”
长安沉默片刻,轻声回答:“嗯。出了一点小状况。”
小状况?
易键璋眉头一拧,心说能让你长安苦恼到想要倾诉,那状况还小得了吗。
“说说吧,看我能不能帮你。”易键璋把手机换到听力较好的右耳。
半晌,等长安说完,已是薄暮时分,夕阳从远处的山峦斜射过来,土黄色的工地笼罩在一片金橙橙的色彩之中,近处有一片刚砌好的围墙,上面用醒目的白漆写着一行大字。
质量重于泰山,安全关乎生命。
易键璋沉默片刻,给出他的答案。
“长安,你做得对。”
“师父……”得到易键璋的肯定,长安一颗高悬的心总算落到实处。她叫了一声师父,嗓子眼儿就被堵住了,眼眶里酸胀胀的,千言万语想要跟易键璋诉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长安,打从朔阳项目之后,我就能理解你的固执,你的坚守。你一连两次拒收残次原材料,说明你并不是一个意志力薄弱的人,在强权和利益面前,你可以沉得下心,做到澄明廉洁自律。这一点,你我的性格是共通的,所以,才会不计后果的得罪胡胜利之流。我赞同你的做法,是因为做人就要无愧于心,做事就要心安理得。我们可以没有金钱权势,但却不能没有理想和志气,这一生,我们都要挺直了腰板做人。长安,你刚才问我,说你要是因此丢了工作,会不会令我蒙羞。我可以告诉你,而且大声地告诉你,不会。我不仅不会觉得丢脸,而且会以你为傲,你是好样的,长安,我从不后悔有你这样优秀的徒弟。”
“谢谢您。”长安的声音有些哽咽。
“他们今天有没有为难你?”这才是易键璋最担心的。
“没有。”长安用力吸了吸鼻子,“谁敢!”
“又像上次一样拿钢筋吓唬人了?”易键璋是从张杰那里听说她用钢筋吓唬胡胜利的事,他没问过长安,但他知道,这丫头,有脾气,更有脑子。
“您怎么知道了。啊,是张工告诉您的,对不对。”长安气恼地吸了吸鼻子,“我这次可没冲他们抡钢筋,我啊……”
“怎么?换砖头了。”易键璋接了一句。
长安哧一声笑了。
她叫了一声师父,埋怨说:“您当我是暴徒啊。告诉您,我这次可文明了,没动手,真的,一根汗毛我也没碰他们,我就是……就是把他们的送货车开一公司办公大院了。”
啥?
把装满不合格砂石料的车开进公司大院了!
她……这个长安,还真是,真是……
胆大包天!
忽然,想起重要的。
“你会开大车?”
“不会啊。”
易键璋胸口一窒,“那你怎么开过去的?你这孩子,吓死人了知道不知道。你这行为属于危险驾驶,被交警逮着是小事,被送到医院是大事!你这孩子,不晓得路上……”
“我没开,是有人……有人帮我开过去的。”长安犹豫了一下,说道。
“谁呀?张杰?他可不会开车呀。”易键璋说。
“嗯……是……是一当兵的。”长安说完这一句,加快语速说:“总之没出危险,师父,您别担心这个了。”
听她声音也知道没什么事,易键璋心下稍安,却又涌起更多的好奇心,“那后续呢?那辆车后来怎么样了?”
第二十九章 凡事有度
车。
车自然是安好无损。
可她却因为行为冒失被公司王向春经理狠狠地骂了一顿,当着一众公司领导同事的面被批莽撞她着实丢脸,可又有什么关系呢,这辆车,这辆车上明眼人一看即知是残次品的砂石料,终是引起了王向春的关注。
她没有铺垫或是废话,直接向王向春讨说法。
当时,整个公司大院静悄悄的,惊诧、愤怒、鄙夷、不屑,甚至是同情的目光向她汇聚而来,她的心噗通噗通狂跳,清楚自己这次是捅破了大天。
王向春面沉如铁,看她的眼神儿寒恻恻的让人不寒而栗。静默半晌,他摆摆手,示意她先回去。
她焦急地问这批料怎么办,王向春转身就走,她想追却被严臻拦住。
严臻。
是啊,她差点忘了,当时情急,张杰竟把正在训练的严臻抓来当苦差,帮她把货车开到一公司。
她像个斗士一样冲锋陷阵,却忽略了一旁的严臻。
严臻拉着她的胳膊,低声说了八个字:“凡事有度,过犹不及。”
不知是这八个字说进了她的心里去,还是被严臻那双仿佛能够洞悉人心的黑色眸子摄去心魄,她竟鬼使神差,跟着严臻回去了。
一天,两天,五天……
整整五天过去,她没等到王向春的只字片语,工地流言四起,都在传她要被公司辞退。就连张杰偷偷跑回公司打听,带回的消息也不乐观。
到了这个时候,长安的情绪反而比以往变得更加平静。她知道,如果在这样是非不分的公司继续工作下去,才是对她最大的侮辱。
只是还会愧疚,觉得对不起恩师易键璋。一直以来,承蒙他老人家悉心教导,带她入门,她才能有这次施展才华的机会。可是如今她毫无建树却要让恩师蒙羞,遭人诟病,说起来,这才是让她最最难受的地方。
忍了许久,终于没能忍住心里的愧疚主动给远在新疆的易键璋打去电话。本以为易键璋也会像张杰,李四性那样骂她固执,不懂圆融变通处世之道,可没想到,恩师还是她初识的易工,对她除了理解,就是无条件的包容。
鲁迅先生曾说,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斯世当同怀视之。
她想说,人生得一恩师足矣,斯世,当同怀视之。
易键璋默然片刻,说:“长安,这件事交给我来处理好吗?你安心工作,不要因为情绪不好就影响施工。”
“我若是那样的人,就不会和他们死磕。师父,我今天找您,不是要您为难,更不是要您为我出头,而是想把我这些天的烦恼跟您说说,能够得到您的理解和支持,我已经知足。所以,即便明天他们要辞退我,我也了无遗憾。”长安说。
“傻孩子,我一把年纪,过些年就退休了,又怕得罪谁呢。倒是你,不该遭受如此不公对待。长安,你且安心,我会处理好这件事情。”易键璋说完,怕长安再念叨,于是转移话题,问:“快到五一了吧,你……你今年要请假回朔阳扫墓吗?”
那年在朔阳工地,长安在公路边燃香祭拜的情景历历在目,他今早看日历的时候还在想,她会不会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