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阙辞(85)
莫廷轩生平第一次觉得脑袋里“嗡嗡”的,宋管事的话听了个半清不楚,可同时又觉得有些东西正在越来越清晰,比如初见那人时那令他有些困惑的熟悉感,他只觉如拨云见日一般,答案呼之欲出。那个林羽乔,初次见到自己,一脸地惊慌失措、六神无主;两人在林中落难之时,他说什么也不肯留下自己先行离开;听说自己身体好多了时,他有发自内心的欣喜;怎么,竟是个女子么?还有,在自己毒发之时,他甚至把身子浸凉了给他降温……那可是个女子啊!
莫廷轩的拳头已紧紧攥了起来,她事后又以名声为由说服了伍婆子好继续瞒着自己,这么说来慕容佑等人是否也是因为怕自己发现才一大早就带着她离开了呢……那人是开衣服铺子的,还有那身形举止……以往零星出现却被他忽略掉的感触和知觉在这一刻汇聚起来,随之汹涌而至的情绪陌生又难以承受,莫廷轩下意识地侧身,觉得眼前是那莹莹点点的一瀑珠帘,伊人在侧,专心致志地做着针线活。
“昭璧!”他如遭雷击,半晌才呢喃了一声。是她!一定是她!他又想起那晚她痴痴盯着自己的眼神,还有那句“希望,您是个好人”。莫廷轩的心中是压抑着其他人想象不到的愤怒和不得已,偶尔想得极端些,也会生出被天下人所负之感。可偏偏于昭璧公主而言,他是负人伤人的那个,她却还是那样地对待自己,甚至还出言提醒自己。
她到底是有多傻?难道,就这么原谅他了?甚至……莫廷轩的心思猛得跳到了慕容佑对昭璧的紧张上,一时只觉得撕心裂肺,比他想象的更加难受。一股无名却强烈的愤怒和仇恨蹿起,令他再也难以控制情绪,他眼眶都有些发红了,对卫姜道:“你刚才说皇后要去环安行宫。你留意着消息,随时知会我,到时候我跟着她去一趟。”
“王爷……,这样似乎不妥,还是由属下去吧?”卫姜犹豫道,“毕竟皇上还未下旨旨意,您在这时候出京多有不便,万一被人发现,岂不……”
莫廷轩的目光十分冷淡,似乎卫姜说的一切与己无关,他道:“你放心,这几天不会有动静的,刘贵妃一去,就算从简皇上也是要摆个祭坛做场法事。而且,皇上若真有打算有什么行动,想拿我的把柄又算什么难事呢?我现在已没什么好怕的了。你写信给康星,跟他们说无论王府发生什么事情都务必全力护好廷轶。到时……你和祖英成佳也尽快到廷轶身边,如果有更坏的可能性……一定要第一时间把廷轶带到漠南的退处去。你务必记住,你们是忠于莫氏的,不是忠于我一个人。”
“王爷?”卫姜大惊失色,一时有些说不出话来,王爷怎么突然一副安排后事的口气。莫廷轩见卫姜的反应,想到卫姜虽办事得力但毕竟不是最懂自己心意的那个,叹了口气,才提示道:“魏让这一走,少则一两个月。”
卫姜这才反应了过来,魏让被调走护送使团,环京的莫家军暂由副将管理,王爷这边因为“奉旨赴安州公办”,京城的莫家军也暂由皇上安排入军没有一年的副将郑闵代管。王爷所有的力量都被卸掉了,却没有得到出京的旨意。
卫姜顿时万分惊愕。当时赴北境前,他以为王爷是报了“必死”的决心才会只留了他们几个人在身边,将大部分暗卫都安排给了莫公爷。他甚至以为,王爷没有想过自己功成身退的计划会在最后一步功亏一篑,如今看来,王爷早就想到了:成则身退,给莫公爷留下荫蔽,败则能把保命的势力和去处全都留给莫公爷。
难道王爷如今只有这一条路可走?王爷就只能坐以待毙了吗?卫姜心中汹涌澎湃,抬头迎上了莫廷轩略带催促却仍如以往平静而有些冷淡的目光。
“是。”卫姜的语气不觉间也变得更加坚定了,领命而去。
第79章 弥留
慈裕宫中气氛凝重,余太妃斜靠在软榻之上,神色肃穆,脸色略显苍白,只有皇上端坐在她身前,仆从皆候在门外。听见余太妃轻咳了两声,皇上端了桌上的汤药小心递了过去。余太妃摇了摇手,道:“虽是补身子的东西,可就我这身子补多了也克化不了,我就想喝点水。”皇上温声应是,亲自倒了水递上,太妃轻啜了两口。
“湘琴那边……。”她顿了顿,因着不忍几番斟酌措辞。“不行了,应该就在这一两日了。”皇上接了话,声音平淡无波,似乎在说着一个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人。余太妃看了他几眼,似乎有些不相信,最终还是叹了口气。“都安排着了?”皇上点头。“安排得风光些吧。我知道,你最恨别人逼你,尤其是她。可湘琴……虽性子张扬跋扈了些,不是个会讨人喜欢的,心里却没有那些沟沟弯弯的,她做的那些事,我总觉得湘琴未必知道,至少没有搭手帮她,不然她也不至于总想着再往你身边安一个。”后来大概是看着刘贵妃生育了二皇子又很得圣宠才肯作罢。太妃看着皇上微微蹙起的眉,眉心也跟着紧了紧。“曾经多么傲的一个人,后来却也知道俯下身子做小了。我瞧着也并不都是因为她不在宫里了,大概还是你的缘故更多一些,只是希望能多见见你罢了。总归是个真性情的人,对你是真的。我看着还是觉得可怜……”
“宫里可怜的人太多了。”皇上面色平静如水,看不出波澜,“母亲别再为这些事费神了。早先的那些事,不管她参没参与,总归是她刘家做的孽。而且,母亲觉得,她撑得更久一些难道就会更好吗?”
太妃叹了口气,不置可否。拥有了最显赫的出身,享受过身为女子几乎是最为荣耀的地位,有过三千宠爱于一身的经历,无论这一切是不是刻意营造出来的,于一般女子而言,也是终极几世难求的。或许皇上是对的,因着孝道无论太后做过什么都是不能追究的,也不可太过针对刘氏一族。可太后一旦过世,皇上早晚会把刘氏一族连根拔起。于刘湘琴而言,与其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家族土崩瓦解及至受到牵连,倒不如现在这样,能以贵妃的位份下葬,二皇子受到的影响还能小些。权衡利弊,皇上的话没错,只是……
“湘琴……到底也算个有福气的。”太妃暝了暝眼,觉得眼眶的湿润度略轻了些,才又睁开了眼,道,“环安行宫那边呢?”
皇上波澜不惊地道:“她多活一天,刘家就多苟延残喘一天,这点她自然清楚。贵妃没了,虽说按仪制她该在,可如今她病重,倒也不必回来了。我已经跟礼部商量过了,让皇后过去一趟,她若愿意折腾皇后自会随着她的意思帮忙安排,朝中大臣就不好说什么了。”皇上的另一层意思是不特意吩咐,这事就算了。
太妃看着皇上,他到底还是放不下。她当然恨那个让控制了儿子半辈子、让他数次陷入无尽痛苦的人,可她更不想看到儿子满心仇恨无法释怀的样子。“她作孽虽多,可这些年受的苦也够了,你要看些才是。皇后是仁厚之人,到了那里跟她好好说,多安慰安慰她,有必要就多陪她几日。虽说过去发生了很多事情,可她毕竟是你们的嫡母,还扶你登了上位。”
“是。”皇上应了,心中却不赞同。母亲太过宽厚仁慈了,往太后药中掺加大黄之事她若是知道,一定不会同意。可他怎么甘心她只是被迁去行宫,甚至还能清净富贵的过完一生,怎么也要让她尝尝她自己那些卑劣的手段才行。想到这里,皇上忽然道:“纪太贵妃,母亲可熟悉?”
“她?”余太妃想了想,才叹了口气,“没出阁的时候是玩伴,后来又一起服侍了你父皇,自然是熟悉的。”
皇上又问道:“那她的幺妹纪太夫人呢?”
太妃道:“后来嫁给老忠勇公做了续弦的那个?”皇上点头,太妃道,“比我们小了几岁,开始出来走动的时候我都已经入宫了。偶尔在一些场合见过面,她跟纪贵妃最亲近,贵妃也总说起她,倒没什么多的接触。”太妃说着,又觉得奇怪起来:“皇上怎么忽然问起她们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