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桂(5)
陈广平说：“他本来就不想活了，在我们这里也自杀了两次。”
陈广平又说：“他是唯一一个自愿参与实验的人，住进研究所之前生活水平也不错，所以身体状况比其他实验品都好。”
康之有些不痛快，但很快就深吸一口气，把情绪吞回肚里，“毛组长说得对，是我太小家子气了。”
毛徽洋洋得意地笑，嘴里还不忘客气：“具体分娩方案我还要和康博士探讨，我也不希望271遇到不幸。”
窗外风劲，落尽叶子的枯枝在风里挣扎摇摆，像所有不幸的命运。
会议还在继续，康之没再发言，低头看手边屏幕上谈纯柯的照片。
他戴一副金边眼镜，却不让人觉得锐利；眉毛不粗，疏密正好，眼角下垂，眼神温和得像水，嘴角也悄悄地弯着。
他很好看，给人一帆风顺的错觉。
拍照的时候，他想死吗？
康之觉得答案应该是否定的。
会议室里只有毛徽一个人的声音，他交代了许多实验品的归宿。
OPS05C551673，那是一个没有姓名的流浪汉，也是实验室早期的实验品，子房细胞来自异体，植入子房之后排异反应剧烈，被注射大量稳定性激素之后陷入昏睡，靠葡萄糖维持生命。就这样，他还是被受了精，奇迹般地，胚胎在他子房中慢慢发育起来，虽然发育周期比其他胚胎要长许多，但确实长成了一个有呼吸有心跳的婴儿。那个一直躺在床上的、没有意识的人，即将迎来一次手术，取出腹中的胎儿，如果手术顺利，他会被实施安乐死，因为实验室不再需要一个没有价值的植物人。
OPS27C541869,也是一个流浪汉，五十岁左右，妊娠三十七周胎心停止，子房代谢水平很差，所里的医生会帮他取出腹中的死胎，同时摘除子房，无论做不做手术，他都活不下去。但是他的子房还有研究价值。
OPS45C500739，一个以为自己是母狗的精神病患者，被家人遗弃在医院，又被秘密转入实验室，他总是疯疯癫癫，却是一个优秀的母亲，妊娠三十周，身体状况稳定，毛徽想对他进行剖宫产，后期还要测试他身体的激素水平和母乳分泌水平。
……
康之听毛徽讲话，后背升起寒意，又好像习以为常。
他在美国的时候，也做过人体实验，当时实验还没发展到为子房中的类卵进行受精的阶段，有人把人体实验的消息泄露出去，民众便开始示威抗议。
之后计划中止，参与的研究员都被派遣到其他项目里。
再然后康之就受邀回国，在研究所待了几个月，发现研究所的进度比ABMDL还要快。
“康老师，”会议结束之后，于梁叫住康之，康之看到他手攥得很紧，“您能不能重新提交一份提案，让271有机会换一种分娩方案？”
于梁是个沉默的年轻人，不会像陈广平那样讨好康之，总是埋头工作，这一点让康之印象很好。
康之静默了一会儿，反问他：“你觉得我能不能？”
于梁不答，康之又说：“我可以提交，但是上面不会批。”
“他已经好了，谈纯柯已经好很多了。”于梁忽然激动起来，“他是自杀过，但是有了孩子之后他就经常笑了，他……他和刚进来的时候不一样。”
“他应该好好活下去。”
于梁声音越来越小，声线抖得却愈发厉害。
康之把圆珠笔夹在衣领上，隔着玻璃指远处的病区，“那里面每一个人都应该好好活下去，你想救他，那其他人呢？
“你救不了他们。
“我也不能。”
于梁勾起嘴角，眼里全是无奈，“我是不能啊，进来这里以前我以为我是为了人类进步，后来才发现人类不需要这样的进步，我们逆天而行，用这些无辜的生命成就我们的高尚，但我们才是最卑鄙的人。
“我想让他们每一个人都有活下去的机会，有机会的话，他们都应该活着，哪怕活在垃圾堆里，那也是他们自己的命……
“但我什么都做不了。
“我救不了所有人，但我想，至少……
“谈纯柯是历史老师。
“他应该活下来……
“我……我知道我不应该……但我爱上他了。”
康之皱起眉头。
他面前的于梁双眼通红，愧疚而又痛苦，紧攥的拳头与声音一同颤抖。
第7章
2019-05-05 23:23:10/2019-05-06 09:24:38
大家都有小秘密
“你是不应该。”康之淡淡地说。
于梁抹了把脸，说对不起。他没哭，但整个人都碎了。
两个人面对面站了一会儿，康之取下圆珠笔，捏在手里，“走吧，去看看他。”
康之不理解爱情，更没法理解于梁的爱。这份难以理解难以消化难以宽饶的爱情忽然来到了生死关头，康之没法做到心无波澜。
他感到抱歉，但他不能改变什么。
改变的代价太大了，而浮于表层的歉意又实在是一种很渺小的力量。
康之站在谈纯柯的病房外，透过门上的玻璃，意外地看一个挺熟悉的背影。
陈广平忽然对341上心，接连不断地向康之汇报他的作息，康之说了几次不必，陈广平只当没听见，逆着康之的脸色与他汇报。
341转了病房；341每天都能按时吃药；营养师给341加餐，341会把所有的食物吃干净；341因为饮食过量多次呕吐，营养师又不得不减少食物供给；341因为食物供给减少，向护士与医生要求加餐；为了缓解341消化不良的症状，医生要求341饭后走动时间延长一个小时……
康之首先觉得陈广平烦人，然后觉得那个“阿惑”也很烦人。他不得不被这两位一直烦着。
“您会后悔吗？”于梁在病房前驻足，压低声音问康之。
“后悔什么？”
“把他带进来。”
康之不言。
“你放着他不管，他不一定会死。”于梁把手扶上门槛，“但在这儿，他活不了。”
“是吗？”康之笑了笑，敲了敲病房的门，“我没有那么多时间用来后悔。”
在这个研究所里，康之可以觉得于心不忍，但到下一秒，他就得清醒过来，收起虚伪的慈悲。
这里就是这样的，这里从不发生正常的事。
阿惑蹲在地上，用手贴着谈纯柯的肚子，他不敢用力，掌心只能触到一点孕袍的布料，但他又觉得肚子向他扑过来，往他手心里撞，把他的手心撞得很热。
刚刚肚子里的小孩闹腾，蹬在谈纯柯肚子上，谈纯柯“哎呦”一声，把阿惑吓出一身冷汗，但是谈纯柯抓着他的手覆到肚子上，笑盈盈地说：“你摸摸看，这儿凸起来了。”
怀着宝宝的人把两手撑到床上，挺起肚子，让阿惑去触碰。
阿惑没有摸到凸起来的地方，胎动只是一瞬间的事，他又太小心。
他想收回手，谈纯柯说：“别怕，你摸摸他，他喜欢这样。”
敲门声好像又把宝宝叫醒了，阿惑隔着衣料，感觉到宝宝蹬得有力，他一下子缩回了手。
奇妙的感觉把他拢进一片柔软的空间，他呆愣着，甚至没注意到康之的接近。
于是康之就看到341两手搭着膝盖，呆呆傻傻地发怔，像某种家养的动物。
谈纯柯弯着眼和于梁打招呼，然后问：“这位是？”
“康博士，我们的组长。”
康之微笑着向谈纯柯点头，余光里瞥见341团着身子往后倒，被于梁稳住，再被搀起来。
“怎么这么不小心？”谈纯柯拧起眉头责怪，而341两颊烧得像火，低头不说话。
于梁为341解围，而谈纯柯看了看康之，忽然笑了。
康之被他笑得皱起眉，又觉得他不像患过抑郁症的样子。
“我们出去晒晒太阳？”于梁从角落里推出轮椅，又找出外套和毛毯。
谈纯柯接过外套，说谢谢，接着说想要走走，把他们都请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