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本演绎(112)
第83章 授之以鱼(12)
星琪不怕疼, 归根到底, 是疼痛没有给她留下过刻骨铭心的记忆——失忆症是层坚硬的保护壳, 发作时会痛,发完就忘, 也就不会受心肝脾胃群魔乱舞的官能性感受威慑。
再者,出于自我保护, 大脑通常会适时安排“昏迷”这种行之有效的措施, 避免疼痛超过承受极限,导致灭顶之灾。
不久前在这幢楼失去的一个多小时的空白提供了有力论据。
因此,即便丁三东五放着让板寸蔫了一天的“皮卡丘”, 星琪对此地的好奇远远多于恐惧,甚至因为深入龙潭虎穴,兴起手心发汗的亢奋来。
她身下是软皮和橡胶包裹的可调节躺椅。
椅子焊死在地上, 扶手和挡腿支架两侧缝隙装有绑带,一圈圈缠在胶皮上, 顶部扣环里面应有金属物, 多出的一截垂在半空,就像练功服的绑手绑腿,把圆润厚实的皮躺椅收拾出“千磨万击还坚劲, 任尔东西南北风”的沉稳。
背对着她的杨助教熟练地从圆形金属箍抽出两枚薄薄的金属片, 捏着连接金属片和圆箍的胶皮线,扭转了几下。
星琪东张西望勘查完环境,目光不由被杨助教举高的金属箍吸引。
那玩意儿随杨助教的动作大变金刚,上面多了几条黑色皮筋, 后面长了条长尾巴,红黄绿绞成一股,小拇指粗细,末端延伸到躺椅左手旁的机器。
星琪假装不知道矗立在墙角方头方脑的仪器做什么用,看杨助教打开墙上的黑匣,按下开关,终于生出了半夜被老师单独带进可疑小黑屋的紧张,“您为什么带我来这儿啊?”
心想:皮卡丘比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干净可爱多了。
不可爱的“皮卡丘”的爪子在杨助教手里,尖牙在杨助教嘴里,“我以前有反社会人格障碍。你知道那是什么吗?邢琪同学。”
她有意转身,慢条斯理地用小刷子往金属铁片上刷黏糊糊的液体。
星琪答得艰难:“不知道。”
“我解释给你听。”杨助教轻声细语——桃源世家对说话分贝也有要求,且一视同仁,“反社会人格障碍又称无情型人格障碍,高攻击性,没有同情心,不会羞愧,对社会适应不良。”
她在机器上按下几个按钮,“很幸运,我遇到了愿意帮助我的医生和老师,他们治好了我的病。只不过偶尔看到同学不守规矩,我会很心痛,会犯病……就像刚才惩罚你们,对你们那么严厉,其实我也很抱歉。”
星琪差点儿信了她自白的邪,“你……”
你才不抱歉。
不对,你才不是反社会……
而这时,杨助教把金属箍交给星琪,表情半笑不笑——她好像真的难以体会及表达正常的喜怒哀乐,看似对接下来要做的事很开心,可越是喜悦越是要藏起来细细品味,于是皮僵肉硬,十分非常态。
“你下来。”
字是字命令是命令,意思简单明了,偏偏让星琪品出点不详的意味。
她捧着手里的金属环,感觉这东西就是孙大圣的紧箍,烫手至极。
可既然要她下去,那谁是受苦受难的孙大圣?
星琪余光瞥见机器液晶面板数字闪动,很想丢开紧箍。
杨助教自顾自解开支架的绑带,示威似的晃晃。
星琪不由地侧身:“你干嘛?”
她遇到危险本能的躲闪给了杨助教可乘之机,这小姑娘竟像争跃龙门的鲤鱼,视医疗椅为登天阶梯,用那不足一秒的时间和二十公分不到的空间,灵活地把自己塞进去,从星琪手中拿过金属箍。
“邢琪同学,你的宿舍长是魏同彤,未来四周,只要你表现良好,魏同彤同学可以加不少分。”杨助教古井无波道,“帮我把笔记本拿来,就在上衣口袋。”
她进门时脱掉了上衣,挂在门后衣架。
话说得巧妙,就算断章取义,也不能强说这是威胁。
但星琪知道她在威胁——好好表现加分,表现不好扣分至连坐——校规校纪上写着呢。
她条件反射地接受了命令。
听到后面几声不同寻常的闷响,回头看到杨助教已然自行绑好双腿和右手,抬起唯一没被固定的左手,“给我。”
星琪依言照做,杨助教斜了眼左侧扶手,“帮我一下。”
就在这时,星琪冒出一个自己也不敢相信的念头,她几乎就此采取行动,又听杨助教道:“你不帮我没关系,去看看倒计时剩多久。”
话音未落,机器显示屏上亮起红光。
“还有五秒。”
“离我远点。”
杨助教似乎也数着倒计时,倒数三秒,她用左手把笔记本塞进嘴巴,然后将左手放进右手,五指扣紧手腕。
*
倒计时归零。
丁三东五那个一蹦三尺高的身影让丁三东七不少人忍俊不禁。
“杨月莹,原名杨小米。”孙襄理介绍道,“她是典型的反社会人格,去年因鸡毛蒜皮的小事伤害单位同事,被很照顾她的领导送来的。领导说她是山里人,从小缺少教养,年纪还小,还有改正的机会,交给警察可能就断送了一辈子的前程,就给送这里了。”
电流过脑的强大刺激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或削弱,穿着黄色卫衣的年轻女孩剧烈颤抖,医疗椅竟随之摇晃。
人类经受巨大生理性痛苦的抽搐把时间拉出粘稠厚度,动态场景印在眼底,不知多久消散。
“已知ECT亦即电休克疗法对躁郁、暴力等多种精神障碍具有相当显著的效果,是国际公认的……”
取下助听器的夏老师并没有听到右侧王医生的学术讲解,她前倾上半身,凑近墙壁,侧脸带着不加掩饰的兴奋。
丁三东五那名新学员被吓傻了,一屁股坐在地上,直愣愣地望着仍在医疗椅上抽搐的女孩。
半晌,跳起来声嘶力竭地喊:“你神经病啊!!”
机器显示屏变暗变黑,夏老师不自觉地舔了下唇角,“结束了?”
失聪的人没办法根据听觉反馈调整声音,因而声调听上去颇为别扭。
王医生谨慎回答:“ECT的作用时间最好不能超过五秒。”
没意识到右侧有人回答的夏老师偏向左侧,略显不满地问孙襄理:“就这样了?”
意犹未尽的遗憾溢于言表,瞳孔放大数倍——通常是肾上腺素激飚的表征。
而这话说完,她急促地喘了口气,瞳孔缓缓、缓缓地收缩。
孙襄理一边重复王医生的回答,一边和王医生对视一眼,从彼此眼中看到“果然如此”的结论。
副校长请来的这位外教,第一天就显出膏粱子弟的事儿逼本质,点名要这要那。
头两天没理她,第三天校长亲自嘱咐要满足她的所有要求。
和那坚信教育改变灵魂的理想主义副校不同,校长长袖善舞,交际甚广,特别会拉赞助。
校长强调“所有要求”,当然得区别对待。
王医生认为自己打心眼里理解夏老师,像她这般身家的人遭遇后天不可逆性失聪,而万能金钱却无法改变现状,极易导致心理扭曲,内心的缺憾须得经由借助刺激短暂抚平——比如亲眼目睹他人的痛苦。
“ECT对缓解反社会人格的激越行为效果明显,就像这位杨月莹同学。”王医生转到夏老师左侧,重新解说,“她本人积极配合治疗。”
不积极配合的人会主动电击自己吗?
否则恐怕不是治疗,是受虐狂吧。
“没劲儿。”喘匀气息,夏老师指指手忙脚乱除去杨助教束缚的新学员,松开最后一道绑带,她也被电击了似的又跳出老远,“她呢,上么?”
“夏老师误会了,我们是正规治疗,这位同学是被杨月莹找来以防万一的。”孙襄理拿出手机,“我给您听段语音吧。”
——“襄理,我今天对新学员太严厉了,我觉得我可能犯病了,我一会儿去治疗室,您能否请王医生……啊不用了,我知道怎么操作,我找个同学跟我去。对不起,我老是给你们添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