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骨(15)
“王爷加的这个字其实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这个字本就是小世子他的姓氏。”话说出口,连白清瑾都觉得喘不过气来:“他……姓宁,是宁族的孩子。”
“他在五年前宁族大火的那夜降生,他也是那天那个晚上,宁族唯一能活下来的人。”
白清瑾的每一个相钰都听的很清楚,活下来和能活下来,差之一字,失之千里,前者是理所应当,而后者每一个字都透着万者无一的侥幸。
越宁的侥幸恰恰证明刚刚御书房里相钰所有的猜想——当年,借着那场快把天烧着的大火,宁族那座宅邸里发生了一场极其血腥的屠杀。
然后呢,相钰叫嚣着想问下去,还有呢?
其实到了这里,相钰根本无法控制自己快速运转的思绪,越想越急,越想越疯,越来越快。已经不是相钰追寻真相,他感觉像是有什么在他后面推着他走,一切已经失控。
当年陷害的主谋废太子要已自刎于牢狱中,重新回来的宁族不曾与谁明面为敌。就算有胡莫曰一等仇世学子,也是一帮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素日见了血都要晕去一两个,更何况是灭族这等残忍的事情。当时的局势,乌奴与大越战事正兴,乌奴还需依靠宁族获取情报赢取胜利。
那么还有谁呢,还有谁有理由和动机主持那场屠杀!
发疯一样的狂跳,几乎要跳出心口,相钰根本拉住自己往下想的脚步。
刚刚白清瑾还说了什么?
“他在五年前宁族大火的那夜降生,他也是那天那个晚上,宁族唯一能活下来的人。”
大越千里山河,云云万民,千万张面孔。在那场屠杀里呱呱落地的孩子刻画出了一张无比清晰的面孔……
“是谁让他活下来?”相钰抬头,嘶哑的问白清瑾,“告诉朕,那场大火里是谁准许相越宁活了下来的?”
一张琴,根根琴弦把拉直紧绷到离弦将断,岌岌可危,只差最关键的一动……
所有人都望着白清瑾,心跳掉到嗓子眼,只等她张口。
白清瑾咬牙:“是……”
相钰望着白清瑾,可就在白清瑾说到那几个字的时候,他的耳边一下没了声音,像失聪一样突然什么都听到。
不是的……
相钰脸色溃白,脚下踉跄,摇头接连后退。
怎么可能。
“陛下!”影卫惊呼。
“陛下……”阮安连忙从地上站起,扶住摇摇欲坠的相钰。
可是白清瑾还在说,相钰也没有真正失聪,白清瑾的每一个字都清晰扎在他耳朵里:“是淮王殿下……”
白清瑾一脸绝望:“……那天晚上宁族宅邸血流成河。整个宁族,一百三十四口人被王爷和淮王府的暗卫亲手屠杀……”
“所有人都死了,王爷他只留下这个孩子。”白清瑾含泪抬头,望向相钰,“他下不去手,如果那个孩子也死了,那么他也会死。”
这就是真相,这就是他一直想要的全部的真相!不加丝毫掩饰,就这样在相钰面前鲜血淋漓的扒开。
相钰感觉像是被什么死死勒着脖子,他喘不过气来,怎么样也喘不过气。
整整一百三十四人,宁族人由相容亲手屠杀。
由相容,亲手……
背后的脊梁骨被硬生生挫断,连着血络血淋淋从他身体里拔出来。
相钰颤抖伸出自己的手,目光落在自己摊开的手心里,他的手里横着一道狰狞凸起的疤痕。
不知道为什么,已经愈合的割伤开始剧烈的疼痛起来,就像尖锐的刀锋刚刚才割开他的皮肉,红肉敞开,被烈火灼烧。
撕心裂肺汹涌袭来,剑刺刀剐,一下下重击他的心脏。
“陛下。”
“陛下。”耳边很多道声音忧心忡忡叫着他,可是相钰充耳不闻。
“朕要去找他……”
“朕应该去找他。”一开始兀自喃喃的声音,邃抬头,他崩溃的一把推开旁边阮安,“朕亲口向他问明白!”
第九十章
长陵城最后一场雪,下过后便是春天,外头厉风卷天,大雪铺天盖地,满天白雪飞旋狂舞,这样酷寒的冬夜,让人感觉好像望不到春日的来临。
驭车的影卫咬牙,手里的马鞭抽得极快,马在大雪大风中嘶鸣奔跑,带着车轮飞快碾过深雪,马车颠簸不止,擦过车檐的疾风凄厉得像夜鬼在哭诉。
坐在马车里,相钰焦急心慌,影卫手里抽打催促快马行进的鞭像是抽打在他的身上。
从来没有这么焦急过,与乌奴边境最后决定生死存败的一战都没令他如此惊惶失色,相钰急迫要见到相容。
白清瑾的话反复在他耳边回响,让他和影卫在御书房冷静分析出来的一切变成恶鬼锥心的诅咒。
宁族四十二梁木,血高两寸,入木八分,当时的相容握着剑,站在一片由他至亲鲜血汇聚而成的汪洋血海。
那是宁族,他们都和他血脉相连的亲人。
当年,在相容亲手将自己亲人屠尽时,他又在想什么?他在想宁族已经死了,大火既然无踪迹,只要也达到了他的目的,那么无论是谁做的都无所谓。
他如鹬蚌前的渔翁,自视为人高高在上,抛出一尾鱼便引鹬蚌豁命相争,他从容鄙夷地笑看它们愚蠢而不自量力的争夺,只待两败俱伤,他这才拂一拂衣袖慢条斯理起身,抬脚碾过它们的头颅。
直至走前他还嗤笑一声,嘲笑它们的卑微弱小。他自认高明,却从来没想过那天被他亲手抛出去,还挣扎在鹬蚌口中弹动的那条小鱼。
它是最无辜的,搁置浅滩,活生生当做利饵被两张利齿剐着皮肉,生生撕咬。相钰当时抛的多轻易,现在便有多痛悔,他不知道相容何时成了鱼饵,五年前,他被鹬和蚌撕咬的鲜血淋漓……
世间万物,皆有规律,环环相扣所以才有始与终、因与果,所以开始的最开始的一处错了,后来的所有、满盘皆错。
相钰不由开始迷茫起来,彻头彻底开始怀疑自己一句走来的路:是不是错了?
他当初的选择真的对了吗?当初他不惜一切沾的满手鲜血,踩着无数尸骸一步步坐上皇位是为的什么?
他还记得年少初见,少年越过宫门坐在冷宫宫墙上,他站在宫墙下,看见了他的月亮。
相容是他在暗无天日的冷宫里望见的一轮皎月。**的梨花树枝越过宫墙,枝头花蕊上载着月儿,无暇皎白的光芒自天边泻下照亮了枝头,他让他看见了春。
抛却种种,其实最初坐上皇位无关其他,最开始他想的很简单——摘下他的月亮,然后,在这刀锋漩涡里好好保护他。
保护好相容,他的这个想法在当年宁族叛国冤案发生,相容失去一切后强烈到顶峰。他开始不择手段地追逐巅峰的权力,他要掌控整个天下,要朝堂的人心算计算不到他脚下,人世间一切脏污露不到他面前,他要把相容护的严严实实,把他眼前清扫的干干净净。
可是到头来,他一直以为的都被颠覆,而他想保护,受了最重的伤。
天底下没有比这个还残忍的酷刑!
他想质问相容,大声诘责他,他要问清楚他为什么他的心能这么狠!
满城风雪,狂风催倒大树,淮王府大门紧闭,门口悬的几盏门灯被风绞断挂弦,接连重重砸下来。
大马在勒起的缰绳下仰头嘶鸣,前蹄未定,来回踩踏,马车还没停稳阮安掌灯都来不及,相钰已经跃下马车直直朝着淮王府大门走去。
门檐上积雪刚落下就被相钰的脚步踩碎,御前侍卫跪膝门前,嘴边万岁还没出声,陛下顿也不顿,寒风下烈烈衣角直接从他们面前擦过。
一进淮王府相钰直奔相容的院子,长廊弯弯绕绕,
相钰脚下一刻不停,夜风吹进来雪被他踩碎。阮安跟在他后面,手上一把单薄的宫灯摇晃不至,星点烛光被冬风掐的明灭又扑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