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香港到上海之间这一段要怎么走,唐竞没有告知周子兮,周子兮也不来问。他甚至不确定这一段路程是不是还有必要走下去。两人之间似乎已有默契,她并不是要回到上海,只是见他一面,以便把最后留下的那些事处理完毕。
于是,又是一个盛夏的日子,唐竞在香港皇家码头等着一艘法国邮轮靠岸。
阳光炽烈,空气溽热,码头上竖着各色的广告牌,不远处的皇后像广场车流穿梭,行人摩肩接踵,好一派热闹景象。而就在维多利亚港淡蓝的水面上,不时又有运载高射炮的军舰驶过去,目的地是黄泥涌峡,英国人正在那里修建防御工事。一切都是那么岌岌可危,一切又都是那么习以为常。
头等舱的舷梯放下来,远远地,他已经看见她,还是穿白裙,戴平顶草帽,时光似乎一点都未曾流逝,又好像一瞬万年。
直到挡在前面的旅客散了一些,唐竞方才发现她正与身旁一个男人讲话。那是个穿白色亚麻西装的外国人,高瘦文雅,三十岁上下。她与那人对视需得抬头,一双眼睛这才从帽檐的阴影下露出来,带着些笑,显得眼梢格外细长。
许是察觉到远远投来的目光,周子兮也望向唐竞,然而目光触及,却只是朝他微一点头,便又笑着回到那场谈话中去了。
那一刻,唐竞的心跳恰如码头上的挑夫卸下肩头重担的那一下,而后又虚悬在半空,看着她慢慢走近。
等到下了舷梯,与他不过几步之遥,她却并没有介绍一下的意思,只是与洋绅士道别,像是别过一个好心路人。那洋绅士倒有些依依不舍,又躬身啰嗦了半天,才将手上一只箱子递过来。
唐竞伸手去接,周子兮看一眼他的手杖,轻声问了一句:“你可以吗?”
一瞬间,唐竞简直要给她气死。身后两个保镖已经靠上来,但他还是自己接过那只手提箱,一路拎到车上。她成心走得慢一点,落到后面,在他身后看着他。而他在心里骂吴予培失信,但其实也没什么好骂的,枪伤的事她早知道了,看见他也只不过多一句怜悯而已。
等到上了车,两个保镖在前面,他们俩坐在后座上。位子宽阔,中间还隔着一个人的距离。
唐竞觉得,周子兮仍旧看着他那支手杖。他以为她会说些什么,结果车子开出去,她只是问:“我住哪里?”
“半岛酒店。”唐竞回答,原本想好的那一番遮掩便全都白费了。只是极其普通的一问一答,但他却发现自己无法忽略她的措辞,“我”,而不是“我们”。
“我想去浅水湾,我朋友住在那里。”她又开口。
“就是刚才那个?”他问,方才在舷梯下就听见那人说起浅水湾,口音像是英国人。
“是啊。”周子兮点头,并不解释。
“一起从马赛回来的?”唐竞又问。
“这个是上了船才认识的。”她回答。
“这么说还有另一个?”他简直想笑。
“对,另一个直接去上海了。” 她又点头。
“中国人还是法国人?”
“混血,一半一半。”
他静静笑了一下,太过细节了反而当不得真。
“才从里昂大学法学院毕业,打算回去做巡捕房律师的。”她果然画蛇添足。
“哦。”他点头,以为她还会继续编下去。
可她偏又不解释了,转过脸去看着车窗外面,好像并不介意他信不信。轿车正穿过城市中心,热辣的阳光下,街上红男绿女,各色商店、戏院以及热带植物,每一处都异常艳丽。
他趁她不备,看了她潦草的一眼,忽然就开始怀疑方才所有的推断。他本以为自己早已经做好了足够的准备,但真的看到听到,感觉总还是不一样。莫名地,他又想起从前来,她也是这样招惹了许多人,自己偏又不动心,也是这样不讲道理地对他说,我要去弘道。
想起那些,他便知道早晚还是要输给她,于是干脆迁就,带她去浅水湾。
车子离开闹市,翻山越岭,一边是劈山筑路留下的断崖,另一边是茂密的丛林。像是过了许久,才能从那绿叶之间看到一线蓝色,而后蓝色越积越多,终于变成一个海湾,铺陈在他们眼前。
正是此地的旺季,酒店里根本没有空房间。但任何问题都可以被解决,几个电话打出去,酒店经理赶了来,做主将海滩僻静处一座别墅给了他们。
唐竞陪着周子兮一同过去,放下行李,又写了一个电话号码给她。
“你要回城里去?”她接过那张纸,看着他问。
唐竞点头回答:“夜里在香港饭店还有饭局。”
“也好,晚上我约朋友在酒店西餐厅吃饭。”她撇下他去理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