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是几点钟,走廊上的灯灭了,而后又有些微的晨光亮起。她这才知道失眠了整夜,不得不承认自己其实是害怕的。
在美国七年,她的上海话已经讲不太好,再加上那些女学生的花样,这寄宿女中里的十个月大约是会要了她的命。她也想过与唐竞软商量,坦白告诉他自己这人实在不合群,他会理解也说不定。可心里总还有一处越不过去——他与她,是敌,非友,壁垒分明。
然而,也正是在那一刻,她终于想起是什么时候看到他身上的空隙——就是白日里在他车上,自己伸手抚摸他西服驳领的时候。
又或者,那并不是他的空隙,而是她的?
那是一种熟悉的手感,夏日的亚麻,春秋的羊毛,不管哪一种,都可以折一支花别在扣眼里,茉莉,或者雏菊。
她想念那触感,只愿可以像年幼的时候一样,用一只小手,紧紧抓着不放。
孤岛余生 2.3
回到事务所,唐竞便给《大陆报》报社打去电话,对接线员说要找宝莉华莱士,得到的答复却是不在,只好留言等她回电。
他知道宝莉这记者做得地道,时常跑在外面。这一等短则半日,长则三五天,抱不得太大希望。
但这一天倒是好运,待到傍晚时分,宝莉当真回电过来。
唐竞听到电话那端酷似Dawn的一声唤,就宛若见了真人,脑中是宝莉短到齐耳的金发,雪白男装衬衫与奶油色的皮肤,此刻大约指间夹一支香烟,口红印子留在过滤嘴上面。
“在报上读到你的新作,”他对宝莉笑道,“只想问有什么可以效劳?”
“已经比《申报》晚了许多,”宝莉却是不无遗憾,“明日去浦东,实地采访。”
唐竞闻言不禁想像,她这样一个洋婆挤在华栈码头的贩夫走卒中间,讲一口流利却又荒腔走板的中国话,会是多么有趣的反差。
“我驾车载你。”他自告奋勇。
不曾想宝莉却道:“已经有律师接下这桩案子,明天我同他一道去。”
“谁?”唐竞问,似有预感。晴空丸上的死者只是一个行脚小贩,每日一顿饱饭不知道有没有,所谓请律师,大多是无偿代理,而且还是刑诉案子,自有检察厅去管,律师师出无名。
“吴予培。”宝莉笑答。
果然。唐竞心道,轻声骂了一句:“那假道学,欺世盗名。”
宝莉听不懂这句中国话,却也猜到一个大概的意思。
“唐,”她温言劝他,“你若愿意,你也可以。”
唐竞语塞,忽然明白自己为什么对吴予培百般看不顺眼。欺世盗名,抑或是救世济民,吴予培都可以选,他却不能。他的今日是谁人给的,便要为谁人服务,欠债还钱,便是这帮中的道理。
而他与宝莉,大约也只有她想要锦枫里内幕的时候,才会有片刻的交集。
想到此处,唐竞觉得甚是无味,又寒暄几句便挂断了。
也是巧,才刚放下听筒不久,女秘书接进一通电话。
唐竞接听,恰是锦枫里打来,乔士京对他说,今夜张帅在会乐里雪芳摆酒,要他也去作陪。
“请的什么人?”唐竞免不了问一句。
“穆先生。”乔士京回答。
这位穆先生名唤穆骁阳,为帮中“悟”字辈门生,比张林海晚着一辈,可如今沪上青帮老头子之下,除去张帅,也就是他了。
不必多说,唐竞便知是不能推脱的场合,即刻应下。
放下电话,他才想起谢力还在雪芳,这一日忙起来,忘记去接,谢力也不来催,一定是乐不思蜀了。
唐竞不禁自嘲,这才是他该做的差事,同吴予培比起来,一个是天上明月,一个是地下沟渠,与其勉强,不如随波逐流罢。
入夜,又是在会乐里。
乔士京先到一步,已经张罗了酒水菜色。谢力也被安排在座上,当然是因为安良堂司徒先生的面子。唐竞看他仍旧一脸酡红,与昨夜那个女人难分难舍,像是还宿醉未醒,倒有些后悔将他带来这里。销金蚀骨的例子,他也是看得太多了。最近的一个,便是周子勋。
等了不久,穆骁阳就到了。
听见外面听差称呼“穆先生”,唐竞与乔士京一道迎出去。
两人走到院中,穆骁阳才刚下车进门,身后只有一名司机,连随从也没带,身上一袭灰色派利斯长衫,袖口翻出一道月白,手里拿一柄乌木白纸的折扇,看起来倒像是个教书先生,见了唐竞与乔士京也是十分客气。
尤其是对唐竞,两人每回见面,唐竞都依帮中规矩称他“爷叔”,他总是不许,今日还是如此,说唐竞好比张帅的养子,而他比张帅晚着一辈,叫他“爷叔”便是乱了辈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