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匪(123)
黄昏的光透过帘栊笼下几重飞濛濛的暗影,却衬得她的双眸更加清亮。
“陪着我,不好么?”
谢随静静地笑了。
他明白她为何要这样说。她想揽过所有责任,想让他责怪她不知轻重,想靠这样的说辞来减轻他心上的负担。她太体贴了,可他却全都明白。
“陪着你,不后悔。”他轻声道,“待我的伤治好了……”他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低至颤抖。
秦念抱紧了他,他抬手,一下一下地抚过她的长发。
只是这一刹静谧的光阴,却好像已很久没有感受过了。
***
夜已深了,主人的房间里却只有一盏灯,灯火蒙在萦纡的药香中,令房中简单的陈设都看不分明。
莎曼打来了一盆水给蒯蓝桥洗脚。
一层层卷起他的下裳,便见到一双已经萎缩的小腿,皱褶密布贴合在骨骼上,丑陋可怖。偏是这样的时候,蒯蓝桥却不再动弹了,只任由莎曼将他的脚放入温水中,又动作轻柔地搓洗起来。
为了方便,莎曼将两根粗辫子盘在了脑后,低下头来,蒯蓝桥便只能看见她乌黑的发顶。水声清幽摆荡,他淡淡地说了一句:“辫发索虏。”
莎曼扑哧一声笑了:“那你还在我们索虏地盘上呆着做什么,赶紧回去呀。”
蒯蓝桥看着她:“你要我回去?”
“问你自己吧。”莎曼扬了扬眉毛。
蒯蓝桥顿了顿,“今日我们说的话,你都听见了?”
“听见了。”
“你也知道我是个什么人了。”
莎曼笑起来:“你倒说说看,你是个什么人?”
蒯蓝桥却并没有笑:“我的这双腿,是被我自己用铁锹敲断的。”
莎曼静了下来。
“那时候皇帝下令抓人,我师父首当其冲……我想,从龙之功什么的我也没有份,我只不过是跟着师父学点医术而已,犯什么要同师父一起去死呢?所以那时候,我就跑了。”蒯蓝桥的话音很慢,如流水一样缓缓地铺陈在暗夜里,“我跑到半路上,听闻师父和其他人一起都被囚禁起来百般折磨,也不知之后会怎样……我想去救他,又不想去救他,我怎么样也想不明白……于是便打断了自己的腿,我想我的腿坏了,我总不能去救他了吧?这样,我便终于心安理得,逃到塞外来了。”
灯火之上,一缕飞烟细细地流散,如碾碎的红砂。
莎曼仍然沉默着。
蒯蓝桥的心就在这沉默中缓慢地下坠。
他是一个如此懦弱、如此卑劣的人啊。
极端的懦弱,往往也就会引向极端的卑劣。
过了很久,他也只能苦笑:“我不为自己辩解什么,时至今日,我也知道自己是个根本不值得……”
“你说错了。”莎曼却突然打断了他的话。
蒯蓝桥顿住。
“你根本没有心安理得。”莎曼望着他的目光里饱含怜悯,明明是个外族姑娘,却好像能懂得他的所有苦难,“你即使打断了自己的腿,也最终没能够心安理得。这二十五年,虽然没有别人找你的麻烦,但你却无时无刻不在惩罚你自己,不是吗?”
蒯蓝桥的眼睫颤了颤。
“你是一个这样的人,我早就知道了。”莎曼又道。
“那你何必还纠缠着我?”
莎曼抬起头来,眼睛里亮晶晶的,“纠缠是什么意思,我听不懂。”
这蛮人的女孩,耍赖的时候真是一点都不含糊。蒯蓝桥竟尔也笑了一笑。
“我不是纠缠你,我是喜欢你。”她直白地、坦荡荡地道。
蒯蓝桥没有接话。
莎曼的眼神柔软下来,“你想回去便回去,我可以等你。”
“说什么呢。”蒯蓝桥不自然地别开目光,“师父都已死了,我回去做什么。”
“去报仇啊。”莎曼理所当然地道,“有恩报恩,有仇报仇,不是这个道理吗?”
蒯蓝桥静了片刻。
“是,”他慢慢地道,“是这个道理。”
***
第二天一早,天刚蒙蒙亮,快大夫医馆的门开了,莎曼提着篮子去集市上买菜。
半刻之后,她气喘吁吁地跑了回来,篮子还是空的。
她奔到谢随、秦念所住的客房门口,“砰砰砰”地拍门,“谢公子!念念!有事,有大事!”
秦念拢着衣襟出来开了门,长发犹披散肩头,眸光淡淡的:“什么事?”
“我、我听见集市上有江湖人,说到你们的名字……”莎曼上气不接下气,焦急地道,“他们说朝廷在悬赏,你们两个,一共是一千两?”
秦念的神色却没有什么变化,“不错。”
莎曼瞪大眼睛,半晌,从怀中掏出一方木牍递给她,“……还有个奇怪的人,给了我一件这个,要我交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