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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铜色的女人(16)

作者: samizda/五色龙章 阅读记录

卓周有一顶标志性的绒线花睡帽,她那天就戴着这顶帽子,蓬松的黑发编成两个很窄的麻花辫,垂在两肩上。我们之间无话可说,只是靠着墙坐着。那是她仅有的几次沉默,一般她是停不了谈笑风生、唱歌和大声拍桌子的。然后混乱的脚步声传来,走廊里又多了几个人,告诉我们要到明天早上才修好,卓周这时才恢复了正常,一边大笑着和那几个人谈话一边铺好毯子。我侧身下来,也躺下了,偶尔插两句话。她们提议每个人讲自己的经历,轮到我的时候,我就讲了。

我就讲了我住的又高又瘦的房子,讲了我母亲继承了上一代的任务,讲了每年首都上访的盛况。我困极了,脑海里只浮现出这些东西。我记得我的整个童年就笼罩着去首都的兴奋感,我母亲拉着我的手溜过检票口,为防那些截访的地方官员。首都街头的小吃摊可好吃了。

我在大学里主修的专业其实是自动化新闻写作。以前认识我的人惊讶地问我,你干嘛要学那种东西?这是个新领域,毕业后不好找工作,而且一天中有二十几个小时是在写程序。这就使我看上去更加古怪。其实是这样的,自动化写作对我生活最有助益的地方就在于,它提出用一个模板和不断补充的素材来写出公文化的东西——真正有趣的部分当然还是要人来动笔。我现在是用这种理念来写诉讼材料。但用它来写日记也未尝不可。当初我们导师在向我们布置素材收集任务的时候就说过,人的生活也只是围绕着一个主旋律展开,比如我的童年生活。我那天讲的东西我自己都已经讲腻了。但周围渐渐安静下来,有些人大概已经睡着了。

我也差不多,在自己营造出的无聊的气氛里昏昏欲睡。

那天晚上我和卓周相邻而眠,后来就在我讲着讲着要坠入梦境的时候(而她好像一直在走神),卓周突然披上外套跳起来,拍醒了她左边的人,轻声说了些什么。那女生翻了个身嘟囔了几句,然后她又去烦其他人。后来我也被一道光吵醒了,是卓周打着手电筒在我脸上晃。我闭着眼睛,意志其实很清明,她在我上方说:“你睡了吗?”我诚实地回答道:“没有。”我的身体一点都不想动弹,只听得这时她接着问:“你能陪我去一下厕所吗?”

众所周知,这种学校的结构——每间寝室里都有厕所,可惜同时坏了,这时候只有公共浴室旁边还有一个。晚上走廊里的灯只有宿管人员能开,是防止学生溜到教学楼。所以这时候的走廊黑洞洞的,如果想上厕所,要找人陪着去是符合逻辑的。就我个人而言,我一点也不怪她吵醒我。我想了一想,狠狠心在一片亮光里挣扎起来,说:“……能。”我最爱的姑娘提出要我陪她去上厕所,要是我不答应的话,那简直不是人。所以我一定要答应。

我挣扎着站起来,样子很是痛苦,故而她诚恳地建议道,我要是不高兴,可以不去。我说,没关系,我愿意,就是躺的时间长了有点腰疼。然后又是一阵无话。临近走廊末端,快要转弯时,大概是觉得安静得有点可怕,她突然转身问道:你有喜欢的男生吗?

我没听清,便问:什么?

你有过喜欢的男生吗?——我是说,以前,你喜欢过什么人吗。她认真地盯着我的眼睛看。我想了想,说:不……不大有。她问:不大有?我说:没有。这是真事。这时候我想,我这么说,她大概要怀疑我是同性恋,得说点什么补救才好,但又转念一想,我已经是同性恋了,还怕什么?这真是让人莫名其妙。

她问道:为什么?

我说:学校不许,要叫家长。

她说:哦,那我们学校也不许。但总是能偷偷约会的。我见气氛又要沉寂下去,便问:那你呢?她笑了一下,说:我?我也没有——不,以前是有过一次,但那不能算是,因为那时候我还小,我以为我喜欢他。说罢,她就走进了前面的卫生间。我也跟了进去,站在那排长长的镜子前。镜子里映出一个少女的形象,一头凶暴凌乱的短发以及面无表情的脸。后来她出来,我们就又无话可说地回去,躺下。

我想起卓周在我前面走的样子。她走走停停,有时回过身来,倒着走,像是在跳舞。她是受过训练的,专业级的舞者,有教练证。这是我后来知道的事情。她学那种舞蹈学了九年,和我去首都的岁月相仿。

她的身体瘦长结实,充满跃动的能量,好像随时要跳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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