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心劫(87)
世间最百转千回之事,莫过于失而复得的刹那。
霞光浸染着莫寻的眉眼,真实,却又不真实。展念嘴唇微动,却什么都说不出来,她情不自禁抱住他,只觉再没有比这更心安的事情。
莫寻轻轻拍她的背,“起来,女孩子家,像什么话。”
展念放开他,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你骗我!”
莫寻如有所思,慢慢摇了摇头,“我亦是被骗。”
“什么?”
“所谓一个月,是谎言。”
“不要紧,被骗不要紧,”展念止不住地笑,“是谎言就好。”
展念看向莫寻,他的面上仍是毫无情绪,却明明有哪里不一样了。她对上他的眸子,忽觉从前的荒芜和漠然淡去了,朝阳印入眼中,竟似两团微小的光亮。
“我现在……”莫寻开口,似有片刻踌躇,“想活着。”
展念愣了片刻,大叫一声,倒在草地上,只差原地打个滚,语言系统彻底紊乱,“苍天有眼啊!”
莫寻凝视她肿成桃子的眼睛和没完没了的傻笑,霞光中,眉目亦有极淡的温和,“谢谢。”
……
江水浩荡,满船皆是月光。
展念穿衣起身,不想甲板之上已有一人正凭栏而立,背影清俊出尘,皓月之下,宛如谪仙。展念微微一笑,走上前与他并肩,身边的男子侧眸看她,“睡不着?”
“做了个梦。”
“梦到什么?”
“三十八年,山西,太原府。”
莫寻不说话了。
展念眯起眼睛回忆,“我总觉得,那天,你有话要对我说,可是……”可是他发作得太过严重,根本说不出话。
“嗯。”
“是什么话呢?”
“若我死,去苏州府,周庄。”
展念略加思索,“你当年让铭远和吴以忧、张三同去苏州,原是为了我?”
“你若想为琴师,自有高人相授,你若厌倦漂泊,亦有宅邸银钱,可安余生。”
展念心中一酸。
她已不记得和莫寻去过多少地方,当日离开山西后,两人一路西行,黄土堆叠的群山、广袤辽阔的草原、漠漠无垠的沙丘……西往新疆,南至西藏,复经青海、甘肃折返中原,如今已是康熙四十年的正月,她几乎踏遍大清的山河,乘船驶离浙江,江苏已遥遥在望。
展念按照现代的省份划分算来,只剩江苏一处不曾去过了。
可,行尽天下以后呢?
从前,她让莫寻带她离去,满心只想着逃离那个人,可后来,跟着莫寻似乎成了某种习惯,有他在,她便觉心安。
但,她终究不能一辈子拖着他。
“哥哥,要不我们就去苏州府吧,是该找个地方安顿了。”展念扬起一个笑,“像你这么大年纪,还没娶妻生子、成家立业的可没几个了。”
“彼此。”
展念笑意有些僵,迎风呛咳两声,“那我……我也抓紧……”
“江上风大,加件衣服。”
“不用,我不冷。”
“去。”
“哦。”
展念乖乖回到船中加衣,却听隔壁房间传来对话声,似是两个同样心事重重、永夜不寐的人,正促膝闲谈。
“……年都没过完,就被爹赶出门做生意,哥,我们是不是亲生的儿子啊?”
“唉,想我们晋商扬眉吐气近百年,却被一个皇子弄得落魄至此。”
“北方已有大半都不是我们的商号了,就算有皇上支持,这九皇子的手段也着实是厉害。”
“我们这些铺子,本是只向富裕人家销售,九皇子接手以后,无论药铺、布庄、酒馆、客栈,统统压价,盈利看似是减了,实则销量可观,反比从前赚钱,如今那些店里,常能瞧见市井小民,倒也是奇观。”
“客源增加,必定需要更多人手,前些年黄河决堤,不少流民都未妥善解决,此番倒为朝廷除去一患。”
“正是,百姓歌功颂德,国库屯银亦大增,怪不得皇上赞他‘赤子之心,必为社稷栋梁’,去岁中秋,竟将一应事务都交给他了。”
自古以来,天子春朝日,秋夕月,是故中秋的排场素来隆重。
宫中传统,东向置一屏风,屏风前设八仙桌,桌上摆一块大月饼,并糕点、瓜果若干,祭月毕,由皇室诸人分食。
“我听说,九皇子在月饼的制作上也另辟蹊径,舍弃了‘福禄寿喜’等传统装饰,反倒印了大片的海棠纹,四周的糕点、瓜果俱切成蝴蝶形状,取‘蝶恋花’之意?”
“什么蝶恋花,你惯会那些小家子的风月之事。海棠纹起源古老,寓意满堂平安,海棠乃花中仙,堪配皇室。群蝶环绕,是为众星拱月,中秋设此,是取花月相映、花好月圆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