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人(10)
他紧闭着眼,慢慢吸气,随后不知哪里忽然“扑”的一声响。他受到惊吓,一睁开眼睛,却和闭眼时别无二致。空气黑暗,他满头满脸的水仍然往下淌,水流掩盖了一切。程月故模糊不清的影子终于被切断了,他好像在现实与回忆的间隙掉进了另一个陌生的世界。
程姜一动不动地站着。没有时间,没有空间,他只剩下自己。
有人在敲门。
笃。笃。
开门。
开门!
程姜一时分不清自己身在何处。他仿佛同时深处多个地方,封闭的空间,有人在敲门。是他自己。他听见自己在疯狂地敲那扇门。莘西娅在里面,他在外面;还是她终于到了外面,转过身注视着他被永远关在了里面?这场景唤醒了他心里原始的恐惧。好像叩击在棺木上的声响,笃。笃。死人会回答你吗?
笃。
他不知何时已经蹲下了。背对着洗手台,两条手臂交叉抱住小腿,眼睛睁着。他进入了不存在的房间,浅淡地映在墙面上的女孩的影子,没有声音的家,僵硬的、蜷曲的手指。他不敢动。冷湾似乎被抛在身后,却又在黑暗里轻轻搭住他的肩,从他心里某处重新回来了。
离开冷湾又怎么样?人不还是先前那个人吗?
外面的人已经改成拍门了。
“你没有摔倒吧?”男人高声在外面说,“可能是我忘了交电费,他们给这里停电了。你还好吗?”
程姜牙齿打战,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停了电的屋子里本应该是漆黑的,他眼前却开始一阵阵发白,不知道是出了什么问题。他继续待在潮湿的小小角落里,外面已经没有声音了,他能看到白光散去。等到处都黑下来,他会尝试自己站起来,把自己包裹住,离开这个房间。他不相信自己无法离开这个房间。
但几乎是下一秒,门忽然开了。
脚步声进来,带着一小缕风绕着他水淋淋的身体一圈,是一大块毛巾把他整个人包住。随后的一系列事情发生得极快:他身子一轻,风息吐在他后颈,下一秒他就落入黑暗的一楼卧室的床上,被塞进了被子里。程姜一只手腕垂在外面,被衣料摩擦着,随后毛巾从他身上抽出来,在他头发上使劲擦几下。
他身上一点水珠也没有了。
*
进出境面签室的时候,程姜的衣服被汗湿着紧贴在身上。领事馆位于离T区车程四小时的N区,他们下了火车,不知道绕了多少路,没人知道领事馆会在这么偏僻的位置。
他浑身难受,又浑身不安。
他把莘西娅暂时交给一个负责接待的中年女人,自己则去进行登记。
程姜填了一些关于他基本信息的表格,包括家庭电话号码、财务情况等等。得到了自己的面签序号后,他被打发去等待区坐着。等待区没有几个人,和他同一排的是一个满脸雀斑的年轻男孩,长得像个学生样。
程姜一坐下,他就热情地过来打招呼。
“你是哪里人?”男孩问,“我是S区来的。”
S区。这个名字触动了程姜的记忆,让他竭力放松下来,尽可能自然友好地和对方寒暄了几句。男孩自称叫达菲,今年十四岁,是特意逃学过来的。
“你一个人坐火车过来?”程姜问,“家里知道吗?”
“他们不理解。”男孩轻蔑地说,“他们觉得我是头脑发热。是他们思想太停滞了,简直瘫痪!冷湾缺乏生机,我们一定要去外谋取未来。”
他这段话说得格外怪,好像是背书背出来的一样。程姜思索片刻,忽然想起另一段情景。那是在去医院时的长途车上,程姜把额头靠在玻璃窗边,他们已经再度进入相比较下的闹市了。车忽然急刹,一车人全如罐头里的颗粒一样咣当一声砸中各自的前靠背。前方一队共六个年轻人正庄严地或站或坐在大路上,手里举着横幅,黄色的字体涂得又亮又大。
【冷湾正在死去】
【你要继续麻木地生活吗?】
【属于新一代的革命,想想你都能做些什么】
【人们都在瘫痪!堕落!发疯!】
“这群鬼崽子。”程姜听见司机在喃喃自语,随后他猛力按下车喇叭。他抱紧了自己的帆布包,慢慢地四下张望。乘客们似乎全部习惯了这样毫无意义也无伤害性的小规模抗议,一个个全都面无表情地坐着,只有几个人在笑。程姜摸了摸自己的脸,听见车后面又是一串此起彼伏的喇叭声,简直惊天动地。
有一个穿警服的人正走向那些举横幅的学生,开始和蔼地劝说他们离开。
“算了,都提前下车!”司机说着,再次按车喇叭。一众乘客好像被上了发条一样直挺挺站起来,鱼贯而出。程姜最后一个下去,穿过马路,学生们正在大声交谈着收拾横幅,看起来似乎轻易屈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