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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汉昭宣·询君意(二十四史系列)(72)

荷塘池水满溢,蟾蜍呱呱声此起彼伏,张家祖宅风风雨雨经历了百余年,宅内的房舍俱已陈旧,好在张贺的孙女张敏、孙子张霸一直住在这里。平日里张贺无法回家,张敏和张霸便只能托于里邻与奴仆照料。

张敏去年出嫁后,七岁大的张霸孤零零的留在了家中。刘病已等人被奴仆迎进门时,张霸正趴在池塘边用小钓竿在钓蟾蜍,雨后很多蟾蜍不用人赶便主动爬上了岸,他把抓到的蟾蜍用线捆绑住双腿,然后像模像样的扮作廷尉,对着那些可怜的小东西们一会儿晓以大义,一会儿严刑拷打。

“小公子,主公回来了。”经过老奴的提醒,张霸迅速扔掉钓竿,回头恰巧看见刘病已背着张贺走进天井。

平君在边上扶着,不时小声提醒:“当心苔藓,这里有积水……”

“祖父——”张霸跟过来,抬头问张彭祖,“叔叔,我祖父怎么了?”

彭祖摸了摸侄子的头,将他抱了起来:“你祖父病了,会在家休养,你记得别淘气惹他老人家生气。”

张霸急忙点头,过了会儿又欢喜的拍手笑了起来:“这么说,以后祖父会住在家里,不用再去未央宫了?”

彭祖黯然神伤:“是啊。”

“太好了!终于有人陪我了。”

彭祖望着蹦跳喜悦的孩子,唯有苦笑。平君恰好折返,见状道:“霸儿,我和你病已叔叔搬来你家住可好?”

张霸眼眸一亮,兴奋的连问:“真的吗?你们搬过来住?”

“是啊,你愿不愿意呢?”

“愿意!我太愿意啦!”寂寞无聊怕了的孩子一听到将有那么多人住进家里,早乐开了花。

彭祖听懂了平君的用意,不禁困惑:“你俩真要搬过来住?”

她含笑点头,没有丝毫的犹豫。

“可你……”

“张公对夫君有养育之恩。病已常说《诗经》有云:‘无言不雠,无德不报。’,张公供养他读书识字,知书达礼,使他懂得了圣贤们说的道理,既然懂了,更当身效。张公又出聘礼替我们完了婚,使他成家立业,为人父母者也不过如此。作为子女的我们,在父母长辈年迈疾病时更应孝敬侍奉,这是我们应尽的责任。”

“我没说你们不应当,伯父由你们照顾我父亲也会更放心,但你别忘了你们还有奭儿要照顾。”他低头瞄了眼她胀鼓鼓的胸脯,小声的说,“你在外头奔波,今天奭儿吃的什么?”

平君害羞的低头:“我让意姐姐找了个有孩子的乳母,先喂个一天不成问题。等这里安顿好,我去把奭儿接来。”

“又是卧病的老人,又是嗷嗷待哺的婴儿,你们哪顾得过来?”

她嘻嘻一笑,“这还正要拜托你呢,病已要是不能准时去你家当值,你和张将军多包涵些。”

他急躁的挠头,“现在还说这些不打紧的小事做什么。”

“怎么能说是小事呢?”

两人正说话,屋里刘病已却在慌乱的喊人了:“平君,快过来帮把手!”

平君转身就走,彭祖跟进屋里,看到病已正一手托着张贺的背,一手拽下他的袖管。而平君则趴在床上,正用一大块布擦拭着席子。

“怎么了?”话才问出口,他就立即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事。

张贺表情尴尬痛苦的闭上了眼,床席子上淌了一大滩的尿渍,平君手脚利落的将脏衣裳卷成一团扔进盆里,病已扬了扬下巴,嘱咐妻子:“去找干净的衣裳来。”

“好。”她毫不含糊的拖走张霸,“霸儿,你祖父的旧衣裳都搁哪的?”

病已等平君去了外室,他用胳膊支撑起张贺发颤的身子:“你帮我把他的内衣脱下来。”

内衣脱去,露出张贺瘦骨嶙峋的身子骨,彭祖一眼瞄到伯父下身丑陋狰狞的伤口,顿时感到一阵恶心欲呕,稍一迟疑,病已已扯了薄毯替张贺裹上:“这席子也得换下来。三公子要是干不了,还是等平君回来再说吧。”

彭祖受不得这样的激法,恼道:“我怎么干不了了?难道还能输给弱质妇孺不成?”

◇◆◇◇◆◇◇◆◇

病已握住张贺僵直的右手,开始每日例行的按摩。风瘫后的张贺仿佛成了个什么都没法自理的婴儿,虽然有正常的思维能力,却只能发出简单的几个词语。张家原有奴婢伺候,但刘病已却扔是坚持不离床前,事事亲力亲为,对于恶臭肮脏毫不避讳。

“不……不……”张贺歪着漏风的嘴,噗噗的发着单调的音节。他的双眼浑浊,眼角堆积出黄黄的眼垢。

病已小心翼翼地取来湿巾,替他擦拭干净:“你要什么?平君在打发人煮饭,你想吃点什么?”

“不……不……”他梗着僵硬的脖子,眼睛斜斜的瞄着。

病已不明其意,只好一样样猜:“要更衣?”

“不……”

“出恭?”

“不……”张贺抖着手,声音大了些,“是……是……”

“那我叫人抬你去……”

“不……是,是……是……是……”

病已彻底糊涂了,皱着眉头不知该怎么办。

张贺的表情比他更急,身子抖得愈加厉害:“是……君……君……是……哭……是……哭……哭……”

病已只得转身,喊来门口守着的小奴,“去把我夫人喊来。”小奴听话的一溜跑开。

等平君跨进门时,张贺仍在“是……是……”的念个不停,她疑惑不解的问夫君:“可是张公叫我?”

“我不知道,你来听听他说什么呢。”病已苦着脸,为自己的无能为力感到万分沮丧。

“是……是……”张贺急了,身体抖得十分厉害,甚至挣扎着想从床上爬下来。

平君屏住气,细细一听,隔壁似乎有隐隐约约的哭声:“是……哎呀!是奭儿在哭呀!”她旋风般的冲了出去。

张贺长长的嘘了口气。刘病已明白过来,不好意思的哂笑:“还是你的耳朵好,我真粗心,平君下厨前跟我说奭儿在睡觉,我都没放在心上。”

张贺躺在床上看着他,目光柔和,带了一丝丝无奈和慈蔼。病已将他扶靠在几上,尽量使他感觉舒适些:“我去隔壁瞧瞧,一会儿再回来给你揉肩敲腿。”

张贺扯着半侧已经麻痹的嘴角笑了下,用眼神示意他尽管离去。病已不放心,又叮嘱小奴仔细照应着,这才离开。

刘病已走了没多会儿,张霸跑了来,哭哭啼啼:“我的皮鞠掉井里了!”张贺自然没法子替他去打捞,于是小奴跟着他去了庭院。

人走光了,屋里安静了。张贺靠在木几上——病已心细,怕他坐久了硌得疼,所以几上裹上一层布帛——他静静的坐着,慢慢的泪滴从浑浊的眼眶中落了下来。

他的听觉的确没有任何问题,所以他听得到窗外枝头吱吱的知了吵闹,能听到院后草丛里的蟋蟀唧唧的振翅,更能隐隐约约听到平君在隔壁哄孩子时柔和的清唱。

张贺肩膀震了震,他似乎能听到天空中热辣辣的大风刮过屋檐的声音,这是暴风雨即将来临的预兆。他挣扎着挪动身体,慢慢的往床侧滚。

暴风雨就要来啦!可是……他再也不能替王曾孙遮风挡雨了,这样的一个残破身躯,不仅会成为他的负累,更会在暴风雨来临时将无辜的小夫妻拖入万劫不复的泥潭。

◇◆◇◇◆◇◇◆◇

“叔叔,你是说,你把我祖父当成是自己的父亲?”重新捡回皮鞠的张霸十分开心,将皮鞠抛来抛去的玩耍。

“是呀。”病已手里端着刚做好的肉糜羹,笑得也十分欢畅。

“那你就做我们家的人好了,祖父没有儿子,我没有亲叔叔,每年祭祖祖父都要悲泣自己没有儿子……”

“那不行啊。”他婉转的陈述事实,“我不能改姓张。”

“为什么?”

“因为叔叔姓刘……你祖父也不会允许叔叔改姓……”

年幼的张霸自然不懂,“可你不是说,你从小就没有亲人吗?你不是孤儿吗?”

“是啊……是这样没错,你祖父就跟我的父亲一样,但我不能认他做父亲……”

门推开了,屋子里很安静,虽然屋外已经变天,乌云在屋脊上翻滚,狂风在窗牖上肆虐。但是一踏进这间屋子,他的心就随即安定下来。

张霸笑着大步跑向内室:“祖父,你瞧,我的皮鞠捡回来了!仆人都没办法,还是病已叔叔帮我从井里捞上来的。他好厉害……祖父?祖父……祖父——”

张贺上半身从床上垂了下来,花白的头发散乱如杂草,他的双眼半睁着,瞳孔放大,已没了任何神彩。

“啪”的声,伴随着窗外狂风大作时响起的一声惊天霹雳,那盌热气未散的肉糜羹摔在了地砖上,浓烈的香气与刺鼻的血腥味混在了一起……

询君意 宣帝篇 第三章 何用浮荣绊此身 伊尹

章节字数:5391 更新时间:09-09-12 13:36

张贺饮鸩身亡的翌日,张安世尚未来得及在杜县替兄长料理完丧事,便被匆匆召回了长安。他在快马疾驰赶回长安的路上时,田延年已先一步抵达了博陆候府第。

迎他入府的是大将军长史邴吉——田延年也曾是大将军长史,他的前任是现在的丞相杨敞,继任者则是这位光禄大夫邴吉。邴吉年过四旬,仪表儒雅,难得是为人敦厚稳重,这是数任长史都没有的一种品质。邴吉不擅夸耀自己,但他自做大将军府的入幕之宾以来,却迅速引起霍光注意,并很快得到器重并升任为长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