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巧言令色(199)
他在屋内走了一圈,在方辞冰刚刚画就的画上落眼。
清疏的松林,大片的空白。
“画艺不精,让你见怪了。”方辞冰走过来,对他道。
“很好看。”花筏笑笑,狐狸眼眯起,语气忽然低下去:“只是感觉很哀伤。”
松林之哀犹如世相之哀,亦如男女恋情之哀,可感而不可见。
“哀伤?”方辞冰柔和的眉眼轻皱一下复又缓和,淡淡一笑,“没有哀伤。中国讲究抱残守缺,冲淡平和,和你们的物哀不一样。”
那时候,花筏就知道,悬于小岛上的落樱之易逝、海滨动荡里的幻灭和虚无,这个背靠稳固河山的男人永远也不能感同身受。
“你叫什么名字?”方辞冰问。
“花筏。我爸爸是个中国人,姓花。”花筏说。
“你怎么会到这儿来?”
“我妈妈在附近的蚕房工作,我到温泉宾馆打工。”
“噢,这样。”方辞冰笑笑,面上是生活优渥之人听到他人艰辛时候特有的隔阂。
“你呢?你叫什么名字?”虽然来往的中国人很多,但花筏还是第一次和除父亲外的中国人交流。
“方辞冰。”方辞冰道。
“方辞冰。”花筏念着,却是文盲跟读一样,嘴里有音,脑里无形。
方辞冰看出他一脸茫然,走到宣纸前写下几个字,对花筏招手:“过来,我教你写。”
手心和手背的接触凉中带暖,身后的胸膛较自己来说算得上宽厚。方辞冰手把着他,带着他写。
“方辞冰。”
多年后,花筏才从书里,看到“若似月轮终皎洁,不辞冰雪为卿热”的句子。
从来没有后悔过第一个会写的中文词,不是自己的名字,而是方辞冰。
走的时候,花筏带走了全部的和果子,脚背也被人仔仔细细地抹上药膏,缠好纱布。
就这样,花筏成了方辞冰院子的常客,只要文社不开社,方辞冰就会在屋里等他。
花筏是一张白纸,虽然没读什么书,但是学起来很快,比从前读过书的人还聪颖,因为不会被从前的一套拘束。
读书多的人,都好为人师,方辞冰也不例外。遇到闲暇时光,他就拉着花筏,从词到句从头到尾都给他分析一遍,花筏总是很耐心。
方辞冰时常觉得,虽然只认识花筏几天,但却比相交多年的同行好友都要来得心意相通。
那天,他依旧和花筏讨论到黄昏,被他朋友蛮横的开门声打断了。
“我想,俳句更看重物,而唐诗宋词融情于景,不写人,却处处可见人。”花筏无视那人,继续道。
“是,俳句凉薄得多。是无常、是徒劳、是虚空的虚空。”方辞冰回了一句,对朋友微笑,“回来了?”
他朋友冷哼一声,带上门:“怪不得不想去文社了,原来在屋里开着呢。”
方辞冰介绍道:“这是花筏。”
“我知道,你的‘小朋友’嘛。”男人带了分意味不明的笑,“来日本,当然要尝意气、修色道,尤其来了个现成的小美人。”
方辞冰的脸色冷下去,站起来道:“阿博,你说这话,有辱斯文。”
“也不知道关起门、斯文扫地的是谁。”阿博甩了一句,进了自己房间。
当晚,方辞冰便和那群人绝了交,收拾东西,另寻住处。
“你还会回来吗?”花筏站在林海冰原,望着他。
“我该回家了。”方辞冰微笑,春风化雨。
“你不愿意留在这儿,是喜欢国内的繁华?放不下你的‘千里快哉风’?”
“好风嘉月,处处都有,我怎么会觉得不同?”
花筏不再说话,心里却隐隐窃喜,方辞冰并不讨厌这个地方,也不讨厌他。
方辞冰是君子,不同于西方的绅士,很中国的一个词。
他父亲曾经魂牵梦萦的地方,要不干脆去看看?就算方辞冰不再回来,他也可以去找他。
和方辞冰道别,人不再见,那傲骨和风雅却像一粒种子,深深地在他心里扎了根。
可到了国内,他却发现游子始终是游子,穷人始终是穷人。风花雪月救得了文人水深火热的心,却不能满足他的辘辘饥肠。
他融不进方辞冰的圈子,连靠近他的生活都费力。
他甚至开始怀疑,他不远千里过来追寻的人,究竟是和他越来越远、还是越来越近。
朗月清风、前程似锦的先生啊。
不如折断那傲骨,困住那风雅,将他拖到自己所处的泥潭。
听说花筏出车祸之后,方辞冰一时糊涂,什么也不顾地跑到花筏常在的山下找他,却被他困在山洞里出不去。
花筏生着火,没日没夜地和他聊天。
他也就由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