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至向晚,袍儿仍惚惚恍恍,吉祥叫了两回磨墨,这丫头才听见,磨来磨去,磨到自己手上,这一下子可好,不必凤仙花汁,也染透指甲了。
“你白日里到底撞见什么,平白见鬼了么?”吉祥信口胡说,样式却极认真,努努唇角,咬咬笔杆,竭力把小楷写得周正。
袍儿不答,往纸上看时:“又是这一首,总不腻。”
“你每天穿红裳,也没见腻呀。”吉祥回了一嘴,头也不抬,“原先小同姐的字儿最好,我问过她,怎么才能写出一手漂亮的簪花小楷,小同姐说和茶道一样,唯熟而已……”
继而她又苦恼地嘟嘴,“可是我练了这么久,也熟不出来。”
“姑娘的茶技还是头一份呢,别人也练不出,哪有样样占先的。”
袍儿在旁边的弯足小几坐下,托腮瞧着吉祥写字,就是这样被嫌弃的字,她也写不来。半晌嬉笑道:“我就是样样不占先的,还是坊主说得对,我平生只有两样好处。”
“哪两样?”
袍儿扳着指头,一脸不经世事的天真:“吃好处,睡好处。”
吉祥嗤嗤一乐,“你还有第三样好处。”
“是什么?”
吉祥双目弯出两条弧儿,拿笔杆敲她的头:“个子高呀。”
“也是。”袍儿乐呵呵地点头,“新来坊中的姑娘不知底里,还有管我叫姐姐的呢。”
两个姑娘笑嬉嬉说着闲话,不防槅罩间的光线忽而一亮。
二人一并抬头,见那倚在雕花落地罩前,手执银签剔灯芯的竟是穆澈,双双愣住。
穆澈不知几时来的,穿着家常衣裳,立身如暮岚氲蔼里的一枝竹,轻易将旁畔所挂的晴翠图比了下去。
他语意温煦:“仔细灯昏伤眼。”
第61章 穆穆良朝 留下来好不好?
方才还说笑的吉祥,眼中驰逸未散,盈着几缕不自知的妩动光芒。
她愣了少间回神,慌里慌张地把纸笺藏到身后。
明晃晃的举动,穆澈想装成看不见也难,垂眸无声一笑。
袍儿挂着另一事,悄悄观察穆澈神情,似无府上死人的迹象,悬着的心才算落地。她知机退去,屋里一时静了。
吉祥还背手宝贝着那张纸,仿佛护着小女儿手把青梅的心事。
她本来以为,就算穆良朝为了作样子,好歹也要冷落自己一阵子,没料想他这个时候会过来。
穆澈走近她。
暖融的光浸着少女娇巧的身姿,桃筠簪在壁上勾出长影,愈显得半面若颔的绣面惹人轻怜。
他含笑低头,似有似无的靡息拂过耳畔,“姑娘也在写情信吗?”
只这一句,吉祥心绪顿开,避开挨上的痒,往他面上瞧了瞧,娇然一笑:“才不是呢。”
穆澈接过方笺,看见写的什么,眸中的栩雅笑意藏不住,“就这么喜欢这首《时运》?”
吉祥小小“嗯”了一声。
穆澈瞳色深深,“为什么?”
因为上面有你的名字。
吉祥知道这人是故意的,小巧的绣花鞋尖往穆澈的轻履上碰了碰,抿嘴不答。
穆澈的心都软了,连人带字拢到膝上,“念给我听。”
吉祥未胭的唇透出新摘的桃色,眸子益发清幽,轻声吟咏:
“迈迈时运,穆穆良朝,袭我春服,薄言东郊。
山涤余蔼,宇暖微霄,有风自南,翼彼新苗……”
嗓音是南州特有的侬软,似掬过掌心的一脉水。然流水泠音渐渐紧涩,渐渐难继,因拢住她的臂弯渐渐收紧,两瓣清柔循上唇齿。
吉祥眼睫半颤,沉陷其中。
他的气息永远是雨后初晴的天气,云柔穹软,草清木华,让人爱恋这干净,怕弄乱这干净,又恨不得一时放肆,搅闹出一片狼藉。
狼籍之心占了上风,吉祥笨拙地胡闹起来,两人气息同乱,穆澈闷嘶一声,几齿红痕已印实了。
“你好的不学……”穆澈扮恼,揩着唇上不知血丝还是唾丝,“明日我见不见人?”
吉祥水濛着双眼,不依饶地勾住他脖子,“今晚不走,留下来陪我好不好?”
她知道世家的规矩,未娶正妻前,媵妾不能先有孩子。他一直不曾留宿,大抵就因着这个吧。
可她……不是想求什么,只是情不自禁地想将这干净温存多留一时,多搅扰一时,她看得出,穆良朝也喜欢她搅扰。
可笑什么宠不灭正,吉祥通通不想理,她既不是宠也不是正,只是茶盏旁的一枚小匙,要他信手就能够到。
穆澈微怔,明白后绯面初透,哑然一喟。
吉祥,我在等。
等父母归来,等高堂鉴证,等请回你的庚帖,等三书六礼花轿喜堂,等一切明正言顺。
这是我的礼,我要一句闲言也落不到你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