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得这么大,他还是头一回脸热。想到自己耳力好,又退数步,既而反应过来自己在想什么糟乱的,公子恬澹温好的风容浮上脑海,更尴尬了。
最尴尬的是,提灯候着的洺萱姑娘就在不远处,一声不响地低着头。
洛诵后背僵直,恨不能把她手里的灯笼一口吹熄。
屋外寂无人声,屋里也抑着声息。吉祥双腕被锢,面对不知深浅的挑拨,顾影迷乱。
带火的指端忽探入襟里,吉祥低呼常在心底的名字:“穆良朝。”
非关风月,只因她忽然不合时宜地,闻到一阵浓烈的血腥气。
血气浓得近在眼前,吉祥感到不祥,随即她察觉穆澈背脊僵住,显然也发觉了不对劲。
一只手轻轻放开她,缓缓移向案畔砚台。
黑暗里一声轻笑,直是毛骨悚然。
一个声音道:“我好像,来得不是时候。”
“混帐东西!”一听这个声音,穆澈忽就恼了,抖落外袍覆在吉祥身上,重新点燃灯具,入眼一滩绛黑血迹。
胡茬落拓的男人虚蜷左腿,倚靠在山水幛上喘息,旧青衫满是血痕,脸上带一抹倦笑,正是游九无疑。
“吉祥莫怕。”穆澈似乎不是头一回见,拧眉走过去,俯身检视伤口,也不问别的,只问:“伤哪儿了?”
游九往那头扫一眼,乌发垂散的少女严严合住外衫,一角棠红露在外头,无措地瞧着他。
游九看回穆澈,失色的唇角勾了勾:“恼了?”
穆澈脸色不好看,沉声道:“洛诵进来!”
洛诵在外闻声,疑惑这么快完事了?内眷在内,怎是叫他?迟疑而入,被眼前一幕惊在当场。
游九知其疑问,捂着肩胛冲他扬眉,“纵是有伤,避过你的耳目还……绰绰……”余音不继,又是一口黑血呕出。
穆澈简直不想跟他多话,直接让洛诵过去看伤。
游九却拦了他,从斜襟摸出一样东西,随手抛去,落在穆澈手里。
一只蔓纹扁银酒壶,滴血未沾。
“……伤不重。”勉强挤出的笑一落羸白,游九缓了两口气:“是毒。”
穆澈扣着银壶的指节泛白:“什么毒?”
“说了你也、不知……”不知仍是说了:“伤心碧。”
穆澈眉宇更敛,游九撑着胳膊道:“死不了,毒已清了大半,就是……借你宝地躲两天,没有尾巴……不、给你招麻烦。”
“我是讨厌你们这些胡起名字的人,肚里没有二两油,糟蹋东西。”
“哈,骂得好!”
游九一脸败相地抵在屏风脚,还不许洛诵近身,穆澈晓得他那狗脾气,索性不理。返身为避入书室的吉祥拢上头发,平减了气郁之色:“别唬着,不妨事,叫奚儿、锦裀跟着回去,今晚都留在馆里陪你。”
吉祥思量出此事是不好惊动大夫人的,余光向外溜了溜,轻道:“洺萱陪我就好。”
而后用力抿抿唇,露出一只小梨涡,证明她不怕似的。
穆澈送她出门,吉祥欲将外衣还回,绾衫主人拢住了,“夜里凉,披着吧。”
眼看着她下台阶,又唤一声:“吉祥。”
吉祥回头,穆澈目光坦然:“求姑娘,替我守密。”
隔日,葭韵坊有话传至嘉叶茶庄:八月一,鹤心楼,再举茗战。
嘉叶茶庄先时连赢九场,风头盖过如日中天的三大茶坊,老板精于算计,因近来贵人雅客踏槛不绝,利益颇丰,便不想节外生枝。
住在店后独院儿的新驻场听见,漫然打个哈欠:“应,为什么不应,手下败将怕他做甚?”
这个身穿雪缎子亵衣洒裤的少年,顶多十二三岁,光足趿一双鞋,不盥不栉地在榆树下吃早点——搁着包子屉的大理石桌还是少年来后新添置的,说是习惯在院子里吃早膳。
少年叫云松,自称祁门云氏仆,端看这派头,可哪一点像伺候人的呢,遑论那一手屡战屡胜的茶技了。罗掌柜不敢问,更不敢怠慢,只当财神爷一样供着,但有所需无有不应。
云松用了两个汤包,慢条斯理地喝起粥,见罗掌柜仍在边上,像等着他的话,想了想问:“斗茶那日的水,烦问掌柜可备妥了?”
罗掌柜马上说:“妥了妥了,是从南牙山活泉取的水。”
云松轻稚的眉头一皱,纤白甚过女儿家的手放低汤匙,取出雪绸帕子擦嘴,咕哝道:“现取的泉水如何用得……”
罗掌柜多识人情世故,心里虽不悦,念到高人眼高,便笑道:“罗某虽不才,也读过几本茶书,明白茶之水品取泉水上、江水中、井水下的道理。”
“掌柜的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了。”
云松一脚搭在石凳,任风从散阔的裤腿吹拂进去,也笑道:“泉水为上只是泛泛之言,若泉临亭屋,或周植香草奇卉,或人家漱濯,也不可用了。我每至一城,必先勘山水,那南牙山高不过百丈,凛冽气已不及,更况新取来的水爆气尚存,如何就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