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姑娘上了楼,见楼阁敞敞,雕柱落落,中间一张水光流溢的蟠龙斗茗宽案,一面是朱漆横槛,一面是美人雕阑,余下两面各三张方椅。
檐角飞钩,铜铃清琤,四面檐梁下密匝匝挂着许多磨竹名牌,牌上别无名姓,只有各茶坊的图标。
或一盏青瓯、或一枝桃簪、或几缕流纹、或半首绝句,代表着曾经辉煌过的战迹。环目而望,宛似巍巍楼翁戴了一顶短帷青蒻斗笠,妙趣非常。
她们一行来得最早,茗案旁有两个仪官整好茶什,见客来略略点头,暂下楼去。
左右没人,少女们玩心放开,仰头指点着随风轻响的竹牌。
纪玲珑数了一圈道:“桃花簪子最多,是葭韵坊的标记呢。”
时碧笙指向另一边,脆生生道:“那里可是嘉叶庄的雀舌集会,我看嘉叶庄鼓气未竭,今日再添彩头也说不定。”
纪玲珑掩帕笑道:“咱们是打了赌的,我看好葭韵坊,你看好嘉叶庄,到时谁输了,手帕可要用心绣来。”
时碧笙眼眸弯弯,小大人一样背过手:“这是自然。”
话间,又有一位年轻小姐领侍婢登楼。
只见此女与纪玲珑上下年纪,身着暮雪惊鸿压袖襦裙,腰系蝴兰勾枝飘带,皆是月蚕捻银丝暗绣的时景,甫观平常,动辙溢彩。面净不以粉敷,姿清不以玉饰,唯见气韵清发,不见门第。
寻常的贵门小姐时碧笙都认得,打量来人几眼,却是不识。
见她发簪亦简素,与葭韵竹牌上的桃簪还有几分像,时碧笙只以为是和表姐一般的葭韵坊拥趸,点头示礼,不好再胡闹,拣了靠里的椅子,让表姐坐下。
当妹妹的谦让,纪玲珑站着也满足,又让时碧笙。
两人争了争,婢女阿蓉笑道:“也不是为着一把椅子来的,不如两位小姐替换着坐,也就是了。”
时碧笙这才坐下。
纪玲珑眼角瞧着那对主仆,见那位月衣小姐也不坐,也不言,伸手轻抚蟠龙案出神,便不理会,只与表妹说话:“不知过会儿还有什么人来。”
她心里挂着周探花,话也偏向那处。
时碧笙天真无邪,惬意地往椅背一靠,“随他呢,左右咱们得了便宜。”
纪玲珑面颊小嫣,忍不住道:“听说周容川周探花定了位席,不知来不来。”
她声音低小,连时碧笙也没听清,偏偏吉祥五感胜于他人,一语听在耳中,脸色立变,转身就下楼去。
时府姐妹唬了一跳不说,袍儿赶忙追下去:“姑娘怎么了?”
吉祥像躲避什么恶兽,头也不回:“不比了!”
到了下头楼厅,宋老爹与茶坊中几个周转小厮,以及洛诵带着几个护卫皆守在这处,看见刚上去不久的人又下来了,宋老爹忙上前问怎么了。
袍儿茫然摇头。吉祥颊色薄白,一脚踏出槛栏,目光落在街面上涌动的人众,又缩回去,有些进退维谷地躲在阴影里。
半晌,还是那句话:“不比了。”
“不比了?”
宋老爹当即一个激灵,脊上冷汗一线而下,庆幸坊主是没在这儿,急急压下声音:“闺女,怎么转眼的功夫变了卦?可是有难处?有什么与干爹说。”
吉祥艾艾低头。想回,回不去,想走,走不了,想说什么,亦说不出。
宋老爹从没见吉祥在斗茗上怕过,问不出底里,只得劝道:“闺女,今日这一场,是输是赢不打紧,只是咱们先输三场,又是咱们约的战,临了临了不战而逃,不是成人笑柄么,依坊主脾气……”
颜不疑动怒的后果他不敢想,转而指着外头:“报书的蒲公嗓子都润好了,对面的茶肆客也满了,连涤忧馆和习生坊的同行也来了,平日里的冤家,难得今日同声共气,就等你给咱们三大茶坊争口气,你再看看街上这些人,都眼巴巴看着呢……”
吉祥眼波茫茫,近乎无措地逡视楼外的喧嚣场面。
是啊,还有这么多人等着她战,这么多人等着她赢。
早起穆良朝送她出府,亦在耳边说,等着讨她的彩。
想起那人的容色、那人对她的宽纵,吉祥勉强定下几分神。转念想:适才听错了也说不准,怎会那样巧,就是他中了探花……
她又好笑起自己来,歉意地看了老爹一眼,转头问袍儿:“刚刚你听见没有,楼上那人说的周探花叫什么?”
她的喉音有些瑟瑟,袍儿不知姑娘怎么了,一头雾水地摇头。
眼见吉祥又有些愣,宋老爹忙指着袍儿:“什么探花状元的,刚刚你听到什么,快说!”
“当真没听见什么呀。”袍儿茫然甚过吉祥,一时又恍然拍手:“哦,若说姓周的探花,那就是周容川吧!今春新科三鼎甲跨马御游的时候,我临着窗子看的,状元名叫郭寅知,榜眼叫谢天虞,探花就是周容川,三个人里数他生得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