鸟灵(56)
彼得静得像是不能再说话。
彼得专注聆听的影像渐远,他当时眼中的光华让于文文想起白眼。
宿舍裡的寂静一如往常。今夜,却深得诡异。白色书桌旁的架子上竖着许多书,书裡莫不是热闹轰轰的争论、评论、理论。
每一本书都睡着也醒着,它们没有清不清醒的困扰,它们的世界裡只有它们自己。
每一套封面、封底锁着一些人事、历史,那藩篱之间,便是落尘發出的叹息。
“今晚叹什麽?”于文文问。
“雨天不好读书。”尘说。
“听雨也好。”于文文说着,心头担心。
“书中有雨。”尘又说。
“听雨让耳朵怀念眼睛。”
尘不说话。
“眼睛睡了,心才能安。”
“雨呢?”尘问。
“过了今晚,别再下了。”于文文说。
“被妳利用完,妳自顾安心睡去!”尘埋怨。
“我没要雨来,我不能决定雨,只能听。”于文文说。
“让雨下它的吧!就只是雨,不是其他。”尘说。
“为什麽你还不睡?”
“我关心妳。”
于文文闭上眼,心头静下,听着窗外雨声滴滴答答打进心中一只木桶。
木桶是小时候母亲书桌旁用来收集随笔手稿的容器,裡头的稿子不一定都会被丢弃。稿纸离开母亲的手时捲出小风,接着便像午睡般撇过头去。
母亲曾写过一首倍受争议的长诗,形容婚姻像是对一块□□的过度开發,充满人为斧凿;抚育儿女更是耗竭养分,直到土石乾枯崩落,直到一切变成流沙旱地再也长不出一丝生命。
她像是拔足狂奔的一块土,写诗的馀力是对家庭的叛逃,也拒绝着掘地生根的茂盛森林。那总是自私自利的森林啊!
母亲的诗像把刀切开于文文,于文文开始看见作为一个女人的母亲和作为一位诗人的母亲,不再只是看见母亲的母亲。
她的失落从失去母亲的容颜开始腐蚀……
今夜,或许尘和雨都期待于文文好好想些事,一些之前没有想清楚的事。尘和雨多事地噤声等候。
“要记得跟我说妳都做了些什麽喔!”母亲的手鬆开于文文的手,像鸟一样飞走。
母亲所期待的生活分享究竟是一句客套还是诅咒?那声音不断迴旋在于文文耳中,嘻嘻嗡嗡,吱啾啾咕,那频率,保留了一些没能化为文字的意念,像鸟唱,说不出,但是在那裡,就在那裡!
一直在那裡。
在那裡。
“在哪裡?”尘多事地轻叹――
“谁?谁在那裡?是……妳吗?”
“是我。”
“妳在哪裡?”
“在妳心裡。”
“我以为妳不要我了!”
“怎麽会?我就是妳。”
“胡说!刚才我在梦裡见过我自己了,我还是我。”
“妳说的那个‘我’还好吗?”
“忙着!还有许多层梦要走。”
“那就是好囉?”
“也没什麽不好,就是忙而已。”
“连作梦都想着忙,真像我!”
“是吗?但我仍和自己长谈,我没有逃避需要面对的问题。”
“妳要面对什麽?”
“面对我不能掌控的那部份自己。”
“妳认为那是什麽?”
“那是时时刻刻让我提心吊胆的一些记忆。”
“只是记忆吗?”
“记住的东西会在脑子裡乱跑,记住的栓不住,就变得记不太住。”
“所以是记住的让妳提心吊胆?还是记不住的?”
“那不是二选一的问题,那是一种病态过程。”
“提心吊胆不好吗?”
“安心不是更好?”
“妳病了吗?”
“病不一定不好。”
“生病还好?”
“身体生病,才会去面对一些不舒服的徵状,心情生病了,才会开始面对无法掌控的自己!”
“我不好吗?”
“妳是谁?母亲这名字太过误导!”
“我是妳无法掌控的那部份自己。”
“……”
“妳并不想真的掌控我,所以我以白纸黑字,容妳慢慢品读。”
“我读了妳的诗。读不出妳。读不出自己。我不快乐!”
“快乐是什麽?”
“我不知道。”
“快乐重要吗?”
“重要,因为我曾经很深地快乐过。”
“妳怎麽知道?”
“我记得!”
“我以为妳记得的不可靠。”
“记得的快乐让我变得不快乐!”
“忘了吧!”
“这不是我能选择的。”
“所以没有快乐只有痛苦?”
“所以,快乐是複杂的,它有许多阶段,样貌都不太一样。”
“妳现在在什麽阶段?”
“我想不起妳的脸。”
“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