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妈。”
肖洱的声音从两人身后传来。
沈珺如和肖长业皆是浑身一僵,回头看去,肖洱正穿着病号服,表情麻木地望着自己。
长时间卧病在床,肖洱已经瘦得脱了形,走过来的时候幽灵一般,谁也没注意到。
她皮肤极白,更衬得一双眸子黑沉沉的。
目光缓慢地在面前的一男一女身上游移,神情惨淡。
“姥姥叫你们进去,该吃午饭了。”
她最后开了口,声音轻得犹如鸿毛。
沈珺如和肖长业同时感到了恐惧,他们仔细观察肖洱的神情,试图看出什么异常。
可是没有,她依旧安静寡言、冷淡疏远。
两人心里发毛:不知道肖洱是否听见了他们的对话,更不知道她听见了多少。
最后,只能心存侥幸地想,小洱应该——听不懂吧。
在成年人肖想的世界里,孩子总是单纯无知地像一张白纸。
可这个世界残酷,战乱之国,八岁的孩子已经可以举起武器保卫家园;偏远地区,十岁少年都能够扛起养家重任。
环境使然,人一旦获得一个契机,会成长得飞快。
******
夜深了。
医院病房熄了灯,陪床的姥姥已经进入沉睡。
肖洱从床上坐起来。
她的身体极度缺水,数日的高烧将她整个人都掏干了。
以至于绝望到了极点的时候,她连哭都哭不出来。
从沈珺如打肖长业那一个耳光开始,肖洱就听见了他们的对话。
她很难形容自己的心情。
是恨吗。
可是——恨谁呢?
肖洱只觉得荒凉。
她想起梦里那只船,她怀念起那只船来。
将近十天,肖洱没再梦见她的船。
因为早被大海吞没了。
连同她一往无前的勇气,和对未来所有的期许。
肖洱爬上飘窗,拉开窗户。
病房位于医院住院部的十三楼,高处夜寒,风正凛冽。
肖洱站在飘窗上,大半个身子露在外面。
她轻而单薄,摇摇欲坠。
夜幕下,长街两侧是星星点点的暖色灯光,间或夹杂着红与绿。
是交通信号灯。
肖洱凝视着某一处。
是医院大门外的人行横道。
她忽然想起2012年的圣诞夜,小马市的初雪。
人间夹在天地当中,风霜雨雪飘摇。
只有一个人,穿过灯火,朝她走来。
肖洱低头去看。
仿佛真的还能看见,少年乌黑的脑袋上落了雨雪,在灯下亮晶晶的闪着光。
他仰起头冲她笑了。
洁白的牙齿,一双清澈的眼,熠熠生辉。
肖洱扯了扯嘴角,手握着窗框,慢慢蹲下身子。
夜黑得像是没有明天,但总会有明天。
******
学校那边,沈珺如特地去了一趟,帮肖洱办了一个月的请假手续。
十月下旬,肖洱和姥姥坐上肖长业的车,去了璞塘的龙泉寺。
龙泉寺在半山腰,被一片青翠竹林环抱其中。
上山要走很多阶石阶,肖洱和姥姥都爬得吃力,一个是体虚,一个是年迈。
两人走走停停,终是赶在午饭前到了寺内。
很朴素的一座寺庙。
这是龙泉寺给肖洱的第一个印象。
龙泉寺因泉得名,始建于隋唐,鼎盛于明清。一千多年兴衰更迭,饱经战火。
千年古刹,如今早已式微,不若当年风貌。
只是山中还留有终年流水不枯的龙泉,位于龙谷之端,泉水酷似龙口垂涎而出,汇成涓涓细流,潺缓而下。
人们相信,有山有水的地方,是有灵性的。
只是何为灵性,没给出具体的说法。
姥姥拿着身份证去办理挂单手续,肖洱坐在寺内石凳上等候。
龙泉寺所没什么大名气,但在小马市还是很受欢迎的去处。
香客不少,也有游人。难得的是,都安静规矩。
穿僧袍的僧人和挂单的义工各司其职:洒扫庭院、引导游人、更香添火……
一方小天地间,一切的存在都自然得体,井井有条。
负责接待肖洱和姥姥的,是一位年轻的义工,三十岁左右的女人。
五官画在脸上似的,少棱角,极清淡。
她领着两人去住宿处——很简单明净的小房间,只两张单床,一张茶几。
茶几上挂一幅卷轴,两个大字:自在。
姥姥双手合十,说了一句:“感念。”
女人也不发一言,只轻轻颔首,转身离去了。
下午,两人用过斋堂的斋菜后,姥姥带肖洱去敬香还愿。
龙泉寺前,是一颗树龄逾百年的雀舌黄杨,两旁立宋、清碑刻各一块。
寺内供有观音佛像,肖洱从姥姥手里接过燃香,学着她的样子,俯低身体,供养诚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