祸水(173)
他正盘算得起劲,却见音晚正盯着他看,乌溜溜的眼珠转来转去,透出些黠光。
“我想起来了,我从前见过舅舅啊……”
音晚七岁那年,甩掉侍从偷偷溜去西苑看萧煜,被萧煜骂滚,她那时大受打击,失魂落魄地从墙上摔了下来,摔得很疼,可是又不敢叫人,生怕惊动了爷爷和大伯父,会给父亲惹祸。自己一个人往家走,边走边哭,等到了家门口,脸上泪痕横流,哭成了个小花猫。
她将要敲门,不知从哪里闪出一个人,二十岁左右,长得高大魁梧,走到音晚跟前,沉沉的影子落在她身上。
那人虽然长得有点凶,可是人极和善,心疼地捏了捏音晚的脸颊,嘴里念叨:“哪个混蛋把我们家晚晚弄哭了?别哭,给你糖吃,尝尝甜不甜。”
他一边说,一边警惕地左右环顾,鬼鬼祟祟的模样,生怕旁人发现他似的。
耶勒叹道:“我那时惊闻京中巨变,有些担心你们,才偷着来看看的。可惜,你这小丫头太懂事了,死活不肯吃陌生人给的糖,还把我当成人贩子,要叫人来捉我,我只能跑了。”
说到这儿,音晚没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
这一笑,倒像是一道晴光穿透沉霾,把翳影驱散,照出亮堂堂的一片艳阳天。
音晚低眸沉默了一会儿,从袖中摸出了同心玉环。
柔腻白莹的玉环挂在指尖,随着指尖颤动而轻鸣幽响,宛如泉水叮咚,甚是悦耳。
耶勒瞧着她,不说话了。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走的时候什么都不想带的,可就是把这个揣进袖子里了,鬼迷心窍了一般。”
音晚唇边挂着淡淡的笑:“可我刚才突然想通了。”她利落地掀开车幔,将玉环扔了出去。
极短促的一声玉碎裂响,顷刻间便被马车甩在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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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煜苏醒后又连着高烧数日,终日迷迷糊糊,需得望春撬开嘴给他灌进药去才行。
缠绵病榻许久,还是在太医的精心照料下渐渐好转。
他思念音晚,心如刀绞,却不得不提起精神继续应付朝政。谢家谋逆之后还留下一摊事等着他来定夺。
他像在地狱游走了一圈,始终都想不通,音晚怀着孩子是怎么做到这般决绝的,她难道想让孩子一出生就没有父亲吗?
百思难解,直到雪儿来找他。
那日阴雨连绵,殿中昏暗,龙案上点了四盏灯烛,把人影映得虚虚晃晃。
雪儿站在大殿中央,犹豫道:“虽然没有人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但我猜到了,我不知道为什么,可有件事想来想去还是应该告诉皇叔。那天晚上,周郑交质的故事是婶婶让我念给您听的。”
大殿中极静,萧煜提笔想要批阅奏折,那支笔却再也落不下来。
墨汁点点滴落,破碎成珠,洇脏了奏折上的字迹。
第71章 陛下应该反省自己!
谢润是被秘密押送回长安的。
同样的事情他经历过一遭, 还是十一年前,昭德之乱后世宗皇帝密诏他入京,也是这般禁军护法, 就差给他戴上镣铐枷锁。
微雨初歇, 宫苑到处是败叶衰草, 两三枯黄烟柳枝垂在烟霭迷蒙中,说不尽的凄清萧疏。
宫人们知道圣上心情不好,动辄暴躁大怒,都低着头步履匆匆, 没有敢多说话的。
萧煜在昭阳殿等着他。
殿中一切如旧。香鼎内焚都梁香, 香雾轻薄, 气味醇正。髹饰紫金檀木屏风后有一道秀逸颀长的身影,孤立在雁衔丹霞的水墨画间。
谢润刚走进来,宫女就悉数退出去, 只留下他和萧煜两人。
“你什么都知道,也什么都参与了吧。”萧煜像是在问他, 语气却是笃定的。
谢润敛袖而立, 缄然不语。
面对这么一个算无遗策, 精明狠毒的人,多说一句话都有可能叫他窥破天机,摸出把柄。
萧煜从屏风后绕出来,神情寡淡,眉眼间笼着一层薄薄的寒霜。
“谢润,你可不是孑然一身, 你有儿子,儿子还有个未过门的媳妇,你总不希望他们受你连累, 有什么不测吧?”
谢润讥诮一笑:“我总觉得,都到如今了,皇帝陛下不至于还这么下作,拿无辜妇孺出气。”
萧煜凉声说:“你干的事情不下作吗?晚晚都怀孕了,你还想让她跑到哪里去?”
谢润回击:“是呀,都怀孕了,能把一个怀孕的女人逼得不顾一切逃离,皇帝陛下好本事啊。”
萧煜登时语噎。他差点忘了,如今温吞寡言的谢润,若是倒退回去十多年,也有一张能戳破天的尖牙利齿,常常堵得他说不出话来。
短暂的沉默之后,萧煜决定不端架子,不卖关子了,他道:“你们是不是知道朕与云图可汗约定送嫡长子为质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