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子无归(43)
刘子业打开刘英媚的妆奁,取出她的胭脂盒,对比了几盒的颜色,才挑出其中最浓郁的一色,用小绵纸卷了蘸蘸,然后虔诚地蹲在刘英媚面前,说:“阿姑,还是要化妆好看。这红色,太衬你了。”
他抬着头,认真地给刘英媚画唇妆。他并不娴熟,但胜在细心,颜色先在自己手上抹匀,再在刘英媚唇上轻点。
一点,下唇的艳红绽放,再两点,上唇亦如花瓣,娇艳欲滴。他呼吸深长,满眼醉色,浅褐色的眸子里俱是对她的礼赞。
“阿姑……”他喃喃地说,“你……”
刘英媚闭着眼,忍着心里的不耐烦,说:“陛下,妾蒲柳之姿,不值得陛下再三谬赞。”
你实在要有不轨,我也只有承受;即便求你放过我的兄长也是渺茫,能拖延过一天半天也是好的。
刘子业突然说:“阿姑,你有没有听见外面的鬼哭?”
刘英媚睁开眼:“什么?”
刘子业靠近了她,脸埋在她石榴红的襟摆中,声音有些颤抖:“你没有听见吗?那声音瘆得慌。”
“什么声音?”
“叫我还他的命。”他呼吸变得清浅,“他……不,他们,环绕在玉烛殿的四周,叫我还他们的命。”
“他们是谁?”
“我也不知道。”刘子业的声音里充斥着恐惧,但又不急躁,“阿姑,你护着我吧。”
他翻身上榻,把自己裹在层层丝绵被里,裹得紧紧的,隔着被子都能看到他的颤抖。
他一时说:“朕是皇帝,妖魔鬼怪莫能近我!”
一时又说:“阿姑,你要护着我,他们越靠越近了,我听见了他们的声音!”
“别怕,别怕。有鬼,让他们先冲着我来。”刘英媚舒了一口气。
他的疯疾好像越来越严重了。以往他只在梦里见到那些“鬼”,大约来自于他白天的杀戮。后来,但凡暗夜,他就疑神疑鬼,总觉得身边的黑暗里到处有目光在凝注着他。现在,连白天他都会恐惧——怕的是他杀的人,但他仍会用杀更多人来纾解恐惧,于是乎陷入了一个死循环里。
刘英媚揽着他瑟瑟发抖的脑袋,声音幽微而战栗:“陛下是不是听到鬼哭声已经到了窗外?别怕,别怕,我替陛下挡着它们。您别乱动,缓缓呼吸,入眠就好了。”
刘子业紧紧揪着她胸前的抱腹,埋头哪里都不敢看,呜呜咽咽恍若在哭,肩膀颤抖了一个多时辰。
虽然知道这必然又是一个不眠之夜,但至少意味着她又能掌控着他的恐惧,安然一夜。
晨起,皇帝顶着青黑色的眼睑,一件一件换穿了朝服。一夜没睡,容色憔悴的刘英媚在他身后怔怔地看着他,直到他转身说:“台城只怕不能呆人了,你今日去给新美人送一碗药——御医有开了方,是催生的药,她也快足月了,早点生出来为好,我也能安心地出巡。”
刘英媚负责宫中事务,皇帝的吩咐,她责无旁贷,也不想劝谏——皇帝对这个便宜儿子当然没有感情,所以只要生下来是个活的就行,至于活得好不好他都不在乎。
她依言给新美人赐了药,这位挺着孕肚进宫的廷尉小妾大概一直处在惊惧之中,喝药前泪水涟涟,最后眼一闭把药汤喝了下去,再次泪水涟涟地求刘英媚:“谢贵嫔,我别无所求,如果将来我有事,求您保住我这个孩子……我家里还有一个老母亲,别让她知道我在这里……”
刘英媚看着她,像同情自己一样同情她,最后很认真地点点头:“我答应你,只要我能做到的话,我一定都答应你。”
药效来得很快。
新美人一个时辰后肚子就开始作痛,而且很快就痛得剧烈。
刘英媚握了握她冰凉的手,开解她:“我生过孩子,生的当时得熬阵子,熬五六个时辰,痛不欲生。但是想着孩子马上要出来与你见面了,再多的痛苦好像也不是不能忍。你……放心吧。”
稳婆陪着笑来劝:“贵嫔,美人已经见红了,血房不吉,您先避避。生好之后,奴立刻来向您汇报。”
刘英媚不愿意回玉烛殿,离了新美人的宫苑大门,漫无目的在四周转了两圈。
又是一年春,春花灿烂,春柳如烟,台城的风光美不胜收。
但在她眼中,一概是惨绿愁红,只觉生厌。
隐隐能听见新美人熬阵痛发出了惨叫,刘英媚想告诉她这样的叫嚷只会徒费力气,该生的时候就没有力气了,但她又懒得去提醒一声,只是想:有的是稳婆和宫女伺候,她生孩子,关自己什么事呢?
她坐在春花树下,在新美人隐隐的痛呼声中,居然慢慢觉得平静:这世上受苦的人多了,也不差她刘英媚一个。这么一想,心态倒又不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