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不见月(606)
“那边儿都是贵人,二位别往跟前凑,惹不起。”
李玙诺诺道是,手里马鞭顿了下没放桌上,反别到后腰。
杜若看在眼里,拿热茶烫了碗碟,浸湿帕子,细细擦一遍桌子,再泼掉残水,另倒新的递到他手上,李玙这才沾了沾唇。
杜若柔声道,“鞭子放下罢,硌得慌。”
隔壁桌,铃铛正在趾高气扬地吆喝李瑁。
“殿下手重,五年前把奴婢的师傅打得浑身冒血,将养了个把月才能下地。咱们草芥样的人,谁敢怎么着?一听这回又是迎奉殿下,吓得,差点儿尿裤子!”
“你师傅?”
李瑁抬起头,神色怔忪,定睛打量了下才二十出头已经穿上正五品绯色官服的铃铛,紧接着神色一变。
“你师傅是五儿?”
“对呀!生生叫您打断两根骨头的五儿!”
铃铛语气挑衅,一脚踹翻李瑁才坐稳的条凳,逼得他站起来。
千牛卫早得过嘱咐,睁眼瞎般默默后退,几个膀大腰圆的内侍摩挲着手腕趋近,围住李瑁嘿嘿笑。
杜若愕然,“……这,他们,难道胆敢殴打亲王?”
李玙苦笑一声,既不意外,也不回答。
杜若紧张地攥紧拳头,“殿下不管?”
李玙摇头,杜若只得期待以李瑁的身手不至于吃大亏。
然而李瑁垂着手毫无反抗之意,动动嘴唇想说什么,又沉重地闭眼放弃了。
铃铛兴奋地绕着李瑁打转,拉扯他的头发,甚至试图摘除他那顶金镶玉质的上清莲花观。
“这是我大伯的,你别动!”
李瑁脸上陡然一白,双手护着玉冠躲开。
“奴婢想动就动,就算回了宫要挨圣人责骂,今日也非得动动!”
铃铛微妙地笑了笑,深怕李瑁听不懂。
“殿下,您是真孝顺,当初要不是您打痛快了,宁王也得不着举世难寻的好药,那剂药就是奴婢煎的,亲手送到他唇边的,您想不想听听他最后……”
话没说完,李瑁面色大变。
但他很快收敛神色,更深地垂下头。
铃铛注视着李瑁,他眼眸犹如一汪深潭黑不见底。
长安的风从兴庆宫深处刮来,仿佛是欢迎,又仿佛是挑衅着离京五年的李瑁。
他垂在身侧的手动了动,随即认命地扬了扬嘴角,“大伯……”
铃铛威风凛凛地一拂袍袖,嘲道,“宁王知道奴婢端给他的是毒药,还是痛痛快快地喝了,因为他说他死了,你就可以扶棺离京,寻一方自在!”
李瑁啊了声。
“可真没想到,他有一副铁骨铮铮,殿下却软弱得很,舍不得京里繁华,竟还有脸回来?!”
听到这里,虽然与己不相干,杜若心里还是切切的痛。
千牛卫与内侍的数十道目光紧紧钉在李瑁脸上,有戏谑,有亢奋,更有恶意。
“我……”
深切的内省之后,李瑁从胸腔中吐出长长一口浊气。
他灰败颓唐的面孔上浮现出复杂嘲弄的苦笑,以至于一时之间,杜若竟然辨不清,他是在嘲笑圣人还是自嘲。
“中贵人,我是皇子,您是圣人近侍。举国数千万人口,好比一根捅到天上的竹竿,咱们俩都在最上头一截儿。当初我践踏五儿,今日您践踏我,都凭圣人一时心境罢了。其实这点子践踏不算什么,您看外头百姓,行商、农户、歌女、兵卒……谁不被圣人践踏?我没比他们更苦,凭什么比他们更痛?!”
铃铛顿时愣住了。
这话深不见底,杜若心里一凛,忽然发觉杨玉看岔了李瑁,竟是对面错失了真君子。
“我到今日才明白,”
李瑁仰头长叹,“阿玉为什么对我装模作样……我活该啊!”
“他……?”
杜若意外不解,看向李玙想问答案,却发现他眼眶湿润,声音低沉,嘴角却分明带着快意地认同,大力点头。
“阿瑁好样的,圣人没打垮他!”
李玙遥遥向李瑁投去一个欣赏钦佩的眼神。
“走罢,孤就是来瞧瞧,圣人有没有一个儿子不被他带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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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驿站许久,杜若还觉心思激荡,喉咙里堵着难以下咽的莫名酸软。
李玙也心事沉重,一路无话,唯有搂着她腰肢的右臂不时收紧,仿佛借她的体温汲取力量。
两人一马奔驰许久,直至城门近在眼前时才骤然勒紧缰绳。
狂浪高昂前蹄,立在半空哕哕嘶叫,李玙扭头望向隐没在半山的驿站,眼底阴霾重重。
杜若胡乱打岔。
“崇仁坊东坊门里头有一家豆腐包铺子,用豆腐做皮儿包肉馅儿,妾想尝尝。”
“叫家里厨子做,不然晚上卿卿该闹你吃独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