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不见月(662)
就这半张脸看,她已有二十八九岁了,却还做未嫁女打扮。
杜若稀奇。
那女子像是习惯了被人探究,略低低头,恭敬的问,“两位娘子想听什么曲儿?奴婢会的不多,都是闺阁里头的。”
子佩用羽扇遮了脸向杜若笑。
“瞧瞧你丫头的好安排,咱两个吃上花酒了,还带个孩子。”
杜若也觉得不伦不类,不过瞥见卿卿张口结舌,便起意让她见些世面。
“怕什么,太子问起来,都是你起哄要听的。”
“呸,我就是替你垫背的!”
子佩在她腰上拧了一把,清清嗓子道,“唱一个《春衫曲》,只唱前头半段,听听你的嗓子。”
那小戏子诶了声,往后退半步,坐在绣墩上,沉稳地伸出两手在风里抖了抖。
鲜红的蔻丹一划而过,摁在琴弦上,是黯淡背景里唯一的亮色。
吹笛子的女子比她稳重,捡了个几乎退到船舷的位置坐下。
“秋去也隐隐迢迢,冬雪来纷纷扰扰,盼三月君可归来?一枝桃花插鬓边,香风是君,泪雨思君。”
说是闺阁里的曲子,唱出来还是靡靡,尤其她习惯了嗲声嗲气的腔调,虽是坐着,竟还能腰肢款摆,秋波一趟一趟的往外递送。
子佩笑得直发抖,“谁家女眷爱听这个!”
杜若瞧着她,“我是没见过的,你家那几个妖精都是这样儿?”
“去你的!”
子佩笑开了怀,指着后头吹笛子那人,“要不你来一首?”
那人局促的站起来。
“奴婢……只会吹笛子,唱的不好。”
“不好才好呢!大方些!唱童谣也成,就清唱,那琵琶且打住。”
“是……”
她不得已上前几步,跟小戏子换了位置,捋了捋调门,开了嗓。
“从别后再未相见,今春雨不及旧时雨,夜深沉奴把红烛照,自踌躇,想这场烦恼都也由咱取,闲看云来去……”
还是闺怨,可是她的音色清脆铿锵,娓娓道来,一反唱词的凄婉温柔,倒唱出别后无悔来。
刚巧就是这份儿无悔,直唱到子佩心里,害她不争气的红了眼眶,拿花钗踩着鼓点敲打茶碗。
杜若瞥见,扬声道,“唱得好,有赏。”
凤仙捧出个竹编的簸箕,里头是拆了麻绳的半贯钱,夹着几块银裸子。那戏子步步生莲走上来谢赏,低头说话时冷不防动作大了些,就叫风把面纱掀了。
子佩双眼含泪往上一抬,捏着花钗的手陡然收紧,下意识竟把茶碗扫翻。
那碗从案角滑进水里,噗通一声就沉了。
“——你!”
那人被她惊愕的神色镇住,仔细辨认了一瞬,陡然收紧目光,缩着肩膀就躲。杜若瞧出不对来,冲凤仙使眼色,两个私卫嗖地从后头赶上来摁住她。
那人哆哆嗦嗦跪下,颤巍巍磕头。
“良娣……奴婢,给良娣请安。”
在场所有人,除了子佩,都以为她喊的是杜良娣,杜若。
可是杜若瞧了半天也没认出她是谁。
方才她蒙着脸,杜若还以为她脸上有疤痕,或是面貌丑陋,不得已遮掩,可是如今细看,却是平平常常一张清秀面孔,无甚出奇之处。
子佩腾地站起来,两步冲到她跟前,指着她鼻尖发抖,良久才喘匀气,气急败坏地质问。
“你,你不是死了吗?”
那人苦着脸,明明白白向杨良娣讨饶。
“奴婢该死!奴婢本不该活着,良娣息怒!”
众人都惊呆了。
从杜若到铃兰,从凤仙到卿卿,再到站得远些的长风、秦二,无不瞪大了眼。
杜若一瞬间想到什么,忙叫凤仙.
“把卿卿抱到舱房去,过会子再过来。”
那人筛糠似的抖,讷讷不言。
子佩整个人都泄了气,好半天才回头冲杜若低语。
“她是从前太子妃薛氏娘家陪送的侍女,叫做春溪,那会子太子妃突然上吊,府里没人瞧见首尾,尸身还是我抱下来的。分明圣人没想取太子妃的性命,且阿瑛还在龙池殿,未必如何的,她却抢先寻了死路。我百般地想不通,四处找这丫头也找不着,竟成了无头的公案。今日既然撞见她,我要问明白!”
杜若当场僵住。
子佩仿佛没看见她明显变了的脸色,甩开她手漠然道,“你给我腾个房间,让我慢慢儿问,问过这回我就死心,再不管了!”
她越是这样说,杜若越觉得大事不妙。
“问什么问?!”
杜若先指派长风,“把那个小的关起来!”
长风急吼吼的去了。
再劝子佩。
“才唱的曲儿,休自寻烦恼。人家两口子,黄泉路上好搭伴,你算多出来的?这丫头的底细干你什么事?!你如今是裴五郎的娘子,手上偌大家业……”